先不说这位美丽的贵妃娘娘在怕些什么,在皇宫的另一头,流芳园中的崔尚仪终于得空可以休息片刻,而脑子却是想到了些以前的陈年往事,比如二十几年前自己进宫的那天,谢家的那位老太太对自己说的话,但或许是年龄大了,这位崔尚仪始终想不起来那位目光犀利的老太太和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有一句话自己是始终记得的。
“翠英,我谢家终是不会亏待了你。”
翠英,便是崔尚仪进宫前的名字,却是个货真价实的乡下名字,连姓都没有。不管是怎样的俗气,但毕竟是自己的父母取的名字,却在进宫后不久就被当时的尚仪随口改了去,只取谐音,名唤崔颖。
从此翠英变成了崔颖,也日渐脱离的昔日那位农家女孩的影子,进宫一晃二十几年,崔尚仪这个称谓便又取代了崔颖。
“崔尚仪……”一位小宫女的声音在门口有些胆怯惧怕的响起,崔尚仪虽是听见了这一声呼唤,却是一根手指也没动一下。
“崔尚仪……”那小宫女明显着急起来,惶惶道:“太医院的医女大人来看了那位受伤的闻琴姐姐,说是……”可是还没等这位小宫女把话说完,崔尚仪便打开了自己房门,目光犹如寒冰,冷冷的看着这位宫女,这小宫女哪里禁受得住这样的目光,堪堪止住了自己的声音。崔尚仪道:“真是没个规矩的奴婢,平日里老奴是怎么教你们说话的?”
那小宫女一听,惶急地跪在地上求饶起来。
崔尚仪微微调整了自己的官帽,冷漠道:“还不带路。”
来到流芳园一个地势较为偏僻的小屋里,远远就瞧见来往的医女端着一盆盆的血水往外走,四周都飘荡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儿。这场景让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小宫女们面容煞白,在看见崔尚仪的时候有的连最起码的礼数都忘了。
反观崔尚仪脸上并没有什么异色,那张连仍旧是那么板着,面无表情的进到了里间。
因为受伤的是为普通的宫女的家奴,却又因为是由秀女带进来的家仆,倒是让接到崔尚仪请求的太医院有些为难,最后还是按照内宫制度,派来了熟通医理的医女前来医治。
所以屋内并没有什么朝服争冠的太医,而是一位坐在床头身穿简单白袍,手执银针的医女。
崔尚仪是认识这位颇为年轻的医女,两人视线微微一交错,那医女面色肃穆道:“头部受伤很重。就算是醒了,怕也废了。”
崔尚仪点点头,声线有些紧绷,显得有些刻板的说:“有劳农姑娘了。”
农幽一听,倒是露出一个似忧似喜的笑容来“没什么,看这位姑娘的伤势,也算是保住一条性命。”
崔尚仪闻言,沉默的上前看了看面色惨白的闻琴,看着那张本来就年轻秀美的脸上露出的痛苦模样,还有那犹带血色的白色棉布,还是皱了皱眉头。
农幽正在用宫女递上来的铜盆净手,看见此景说道:“这位姑娘一时半会儿是醒不来的,皆怪我医术不精,若是郑先生能来……”随即自失一叹“万般皆有天意在。”
崔尚仪侧头看了农幽一眼,示意身边的宫女都退下。
“农幽姑娘,你我都不是头一次见面,老奴就免了这些虚礼。今天还要询问一些话,还望农幽姑娘念在以前老奴曾经帮过姑娘的份儿上如实相告。”
农幽闻言,码放着金针的双手一顿,微微笑了笑:“崔尚仪可说的什么话?就算是以前您老没有帮过我,农幽也一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尚仪直言道:“那还请姑娘如实相告,闻琴还会不会醒来,醒来后又会是什么样子?”
农幽闻言,秀气的眉毛微微一挑,看了一眼昏睡的闻琴:“刚才我已说过了,这位姑娘头部伤势过重,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来。若是醒来,也定会神志不清,不能辨人。若是坏的话怕就形如疯癫,状似泼妇。”
崔尚仪并不在意这医女口中的冲撞,闻言只是笑了笑:“老奴多谢姑娘的直言。”
农幽从崔尚仪的语气中感觉到一种发自肺腑的欣慰之意。心里一冷,最后看了一眼崔尚仪,不免语气有些生硬的说道:“还请崔尚仪安排人来好生照顾这位伤者,虽是没有意识,但一日三餐都是必须喂些流食,起居方面也需人专门照顾。至于用药,我暂且只能开一些祛除淤血的方子吃着,明日我会继续来看看。”
说完,这位医女便不再言语,低头行礼后快速的退出了房间。
崔尚仪并没有阻止这位医女的离开,只是坐在了闻琴身边,用那略显双枯老的手抚摸着年轻女子的脸颊,若不是那张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光是这样的手势怕是会让人误以为这位崔尚仪和闻琴是有什么亲戚关系。
崔尚仪始终看着闻琴的那张脸,目光渐渐冷厉起来。那双手也移向了闻琴纤细的脖颈,口中低喃了一句“不是你。”。
“崔尚仪……”一个迟疑中带着颤音的在崔尚仪的背后响起。崔尚仪显得有些迷离的视线这才缓缓凝聚起来,像是终于看清楚了自己手下的人。抚摸到脖颈处的手也慢慢收回。
“二小姐怎么来了?”这个声音崔尚仪显然很是熟悉,头也不回的问道,又帮闻琴捻了捻被角。
来人正是谢家二小姐,本应下去休息的谢紫溪此刻面色微白的看着崔尚仪,那双眼睛极快的看见崔尚仪的手从闻琴的脖子上拂过,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一个让自己恐惧却微喜的念头,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自己强自压下,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刚才见医女出去,我……不放心闻琴,特来看望……闻琴,如何?”
听见谢紫溪有些略微颤抖的尾音,崔尚仪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还能如何,伤得如此重,虽不死……也活不了。”
谢紫溪心里舒了口气,按捺住自己的情绪,面含悲伤的看了闻琴一眼,缓缓坐到闻琴身边,啜泣道:“闻琴,你如何成了这般模样,叫我向祖母怎么交代?”说道最后一句时,却是真真切切的哭了起来,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当然,崔尚仪是不会伤心流泪的。那张古板的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望四周看了看,没看见一个人影,心里不由冷冷哼了一声,暗道这些个装腔作势的千金小姐果真是越来越没眼色了,刚才两人都识破了脸皮,现下又巴巴跑来装柔弱,不是存心看着让人倒胃口么。
崔尚仪自然知道虽然刚才草草商议了一番,但谢紫溪最担心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之前,这位小姐怕是要这么一直阴魂不散了,等她略微哭红了双眼后,硬声道:“二小姐不用担心,只要照我之前说的做……老太太绝不会怪罪,还会心疼小姐孤苦。”
谢紫溪闻言,却是不回答,好似整个人都被悲伤占领了心神,只是一味的哭着,并不压低自己的哭声,却是一边哭着耸动着肩头一边微微点点头表示放心。
崔尚仪心生腻烦,不想再做停留。看了一眼谢紫溪后缓缓退出了房间,朝着自己的寝室走去。不过似乎走了很远,都还能听见那位二小姐隐隐的哭声。
谢紫韵站在走廊上微微斜倚了身子靠在古朴微湿的廊柱上,此刻天色已暗,秋雨早停,流芳园里却是寂静无声,各家小姐们都各怀心思的安坐在自己的房间,唯独谢紫韵不惧这冷风,像木雕似地站在这里。
身后的纸鸢无奈的等着,却是想着一会儿要煮些姜汤给小姐暖暖身子,不要得了风寒才行。
谢紫韵忽然头一偏,看见了远处行来的如梅似雪的影子,微微一笑道:“吴姐姐可真是雅致,这么晚了还出来赏景?”
来人正是吴奇珍,她如冰雪般的容颜微微一笑,露出消融的暖意,回答道:“世间美景千千万,这雨后之境堪称一美,有何不可看的呢?”
谢紫韵回头看了一眼纸鸢,并没有叫她退下,又看了一眼吴奇珍的颜色道:“吴姐姐可见过那位受伤的婢女了?”
“见过,”吴奇珍面色冷厉了下来“是头部受外物撞击所至,惨不忍睹,医女说现在是重伤不醒,却是难得醒来,谢二小姐听闻……守在她床前哭得昏了过去。”
“哭昏了?”谢紫韵笑笑,忍不住嘲讽道:“真是我菩萨心肠的二姐。”
纸鸢一听,觉得谢紫韵此刻当着外人的面这么说毕竟有些不好,却不能阻止这脱缰的话语,只能硬着头皮说:“小姐不用担心二小姐的身体情况,二小姐只是伤心过度。”
谢紫韵哪里会不知道纸鸢的心思,并没有反驳她的好意,看着吴奇珍坦然道:“吴姐姐要我怎么做?”
吴奇珍看了纸鸢一眼,却不好开口叫她支退婢女,只能尽量斟酌着开口:“那位贵人的意思是,希望我们将人们的视线转移到崔尚仪身上。”
谢紫韵心中冷笑,面上困惑道:“如此困难……在崔尚仪向来只手遮天的流芳园该如何做?”
“妹妹放心,”吴奇珍安慰道:“这次的事情很快就会让六宫知晓,必定不会让崔尚仪再为所欲为。”
“姐姐的意思是?”谢紫韵惊异道:“难道姐姐身后的贵人要出手了?”
吴奇珍矜持的笑了笑“这个就不是你我二人能参与到的事情了。只是明日确实是想要妹妹帮个忙。”
见谢紫韵沉默着点头,吴奇珍又看了一眼纸鸢,后者纹风不动的站在那里,不过聊无声息,实在让人注意不到她的存在。见纸鸢如此看不懂自己的意思,吴奇珍心底起了恼怒之意,嘴上说道:“还请妹妹多多去看望看望那位闻琴姑娘,毕竟是妹妹家的人,不明不白遭此重创,想来也是位可怜人。”
“好。”谢紫韵没有犹豫,干脆答道。
吴奇珍又是展颜一笑,晃花了人眼“妹妹真是个明事理的人呢。”
等吴奇珍离开,一直隐匿了自己气息的纸鸢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看着谢紫韵仍旧不动如山的侧脸,心头对刚才所见的谢紫韵的表演佩服着,感叹着。
“纸鸢。”谢紫韵终于开口“答应我,在闻琴这件事情查清楚之前,不要答应那位崔尚仪。”
纸鸢一怔,面上浮现出一个无奈的笑意:“小姐要怎么做,吩咐纸鸢一声就是,纸鸢怎敢多嘴?何谈得上帮忙二字?”
谢紫韵斜斜看她一眼,冷漠嗤笑道:“不要说些好听的话,你敢说如果今日没有发生这件事,你不会主动去找崔尚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