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国庆,公司放假,袁莱回了一趟老家。才一进村庄路口,就看见一群男女老幼聚在一起,在那比手划脚,指指点点,讨论喧天,气氛热烈不亚于中央开党代会,就差红旗、锣鼓、条幅和鲜花啦。袁莱讨厌乡里乡亲的这一套,大小屁事都像捋兵一样,一件一件捋一遍,有什么意思,有什么嚼头呢,小农思想,决定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必然与长期性啊。不想听,走路时耳边挂一点,就能大概知道又发生什么所谓的新闻了。村里喷壶叔家里的孩子出息啦,在外挣了大钱,上海倒卖海鲜,自己当老板,最近刚风风光光回来。说来也巧,那孩子袁莱认识,小时候一起玩过,只是对他没什么深刻印象,很多年没见过他了。说巧就是那么巧,袁莱回去第二天,就碰到那孩子了。模样与小时候没大改变,穿着讲究了,西装革履的,佩戴着黑框眼镜,听人说其实他不近视,他看银行储蓄存折上数字0和小数点,眼可尖啦,用农村土话形容两眼贼得发光。一看到他不可一世高不可攀的傲慢样,袁莱害头疼,都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真不知道,忘了,见到他现在的尊容,都不想再记起,只管用四眼称呼他。四眼不知从哪里杜撰一句话“上身两口袋空空,人就会患腰板病,我不是腰好,是西装,西装太笔挺,所以我不喜欢弯腰。”袁莱有时想不通,是什么让他如此自负?金钱能带给他如此大的自信吗?他凭什么就如此有恃无恐、狂妄自大呢?他干嘛非把偷着发闷财的好事变成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呢?人是英雄财是胆,如果色胆真能包天的话,四眼的胆已经达到色即是空的程度,没有能大过他的了,在他目视能及的范围内是这样的,在袁莱所在村方圆十里是这样的。
随着城镇化建设的大力推进,人口红利逐渐显现,各地有意无意都在打人口争夺战,特别是县域经济的小城镇。鼓励号召农民工返乡就业创业,特别是有技术、有资本,高素质的人才队伍。袁莱所在县的县委书记曾大张旗鼓宣称“谁能带领乡亲脱贫致富,谁就是当代英雄。”多么急切的语言,多么质朴的干部,袁莱佩服这种土领导。虽不是什么高学历,没什么大学问,但在乡旮旯里清水浑水趟得游刃有余。不谈论什么哲学,不讲究什么视野,不东扯什么历史之鉴,不西扯什么未来大战略,总之不给你废话,不服就制你,制到你服为止,简单粗暴,富有成效。在农村跟受宗族势力影响了上千年的乡亲,搞西方民主与自由那一套,非起反不可,打头炮不赞成的肯定是乡绅。政府害怕,老百姓估计大多数也不情愿,据袁莱的个人观察,基本的情形大概是如此。
“大众创业,万众创新”大政方针指引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四眼不就是夹着皮夹子回来了嘛。不管你人品啥样,不管你有何信仰,不管你有什么算计,只要按照政府的程序走,别搞太离谱,能帮大家创收入,你就是英雄啊,钱不认人人认钱。四眼这次回来,村支部和乡镇领导都很重视,他是政府积极争取拉拢统战的新对象、新分子。四眼也通过其父喷壶叔向外放风,如果谈的好,鱼塘项目进展顺利,他愿先投资100万,接着跟进加大投资,总投资500万,计划海鲜渔副产品年产值上千万,能提供当地村民几十个就业岗位。收到风声的领导干部更是马不停蹄,有事没事都往喷壶叔家跑,闲拉之际不忘戳点一下千秋鱼塘。领导煞费苦心,陪吃陪喝陪赌赔笑,对四眼说不上是马首是瞻,但也相当文明,相当有礼貌,要知道,平时这帮家伙横着呢,都是些金刚怒目的菩萨爷。菩萨爷都立佛门,村里的其它村民更是对四眼敬重十分,都夸他有本事,四眼成了在鲁迅作品里出现过的乡村名望,大人物,如《阿Q正传》里赵太爷之流。
人的脾气估计都是被怂恿宠惯出来的,四眼的地位日渐高涨,脾气也越来越大。之前一家人商量过,为了稳妥保险起见,鱼塘项目先从小开始做,不要搞那么大。四眼被抬太高,帽子戴的也高,做小上不去,也下不了台面,骑虎难下。用村干部的话讲四眼是什么身份,当代英雄,十里八村的大红人。结合政策,综合考虑,四眼觉得要改变之前的计划。父亲喷壶叔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思想保守,就反问一下四眼,“为什么要改变?干嘛要发生变化?你准备好没,搞那么大的格局干嘛?事先不都说定了嘛,做小一点,做少一点,做好一点。”四眼听了不顺耳,责备了父亲,之前从来没有过,他之前很听他父亲话的。然后嘟囔着,“不对,不行,一定要做大,大欺小,小被吃,我们家的马桶都要比别人家的大。”父亲喷壶叔,没与其争执,只是多少有点窘迫而又语重心长地说:“你长大了,我老啦,你做主吧。但爹在这片土地上活了大半辈子,这边的人情世故比你看得多,看得清楚,谁谁心肠怎么样,我门清。那帮领导的迷魂汤,你不能全喝,他们当中有两个,上两代,也就是他爷字辈的,都是长毛大王,他爷在战乱时期,政府管得不严无暇顾及的时候,直接大摇大摆杀人放火,抢人财产。咱农村人,一代传一代,什么样人的性情,哪有那么好改变的,转变哪有那么快的,他爹是土匪,他儿子是状元,我这几十年是没看到过。现在是和平盛世,天下太平,国家管理规范,他们不能明目张胆,但老虎是有兽性的,老虎是吃人的,吃人还不吐骨头。我老了,但我不迷,我胳膊肘不会往外拐,你得多长个心眼,防着点。”四眼有钱后,办事特顺,干什么都犹如天助,他也尝过没钱的苦,他相信金钱的力量,金钱让他有打破一切的欲望,他自信满满地对喷壶叔说:“时代在变,现在是经济社会,能用钱摆平的事都不是事,用钱摆不平的事,我也没见过。爹,钱是好东西,我知道怎样赚取就够啦,只要有钱,我们不会吃亏的。”四眼也许是对的,他是生意人,在商言商,他是不会吃亏的;喷壶叔或许也是对的,龙生龙,凤生凤,老子英雄儿好汉,触到人性根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改变。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从陈胜、吴广时期都开始喊,喊了上千年,放眼全球,权贵与资本,哪一个不是靠经久积累世代传承下来的。罗斯切尔德家族、摩根财团不是最好的例子吗?英国是最早开始工业革命的国家,直到如今它不还保留着皇室和公爵贵族头衔吗?别看改朝换代,即使是改朝换代时期,命运发生实质性逆转的也只是一小撮人,国家一旦安定下来,过去的旧东西旧风貌就会像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书香门第的子女大学教授居多吧,梨园擂台的后辈做影视的不少吧,铁打的土地,流水的地主,今天我不收租,咳咳,我改卖房子啦。隔行如隔山,一行是一行,行行代相传。袁莱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旧社会里的旧风气,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新思想,新解放,新世纪,新人类,什么都冠以新字,连新中国都换了好几代领导人啦,鲁迅笔下人性的可悲可怜之处,为什么还丝毫没有转变呢。袁莱国庆回老家本是想放松放松,没曾想四眼的出现,让他更清楚地看到了不该出现的顽固世疾。国庆假期没过完,袁莱就又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