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甚缘故?”自己却又鼻涕眼泪流下淌出来。玉姐只得从实说出。徐氏劝道:
“儿,不要睬那老没志气!凡事有我在此做主。明日就差人去打听三官下落。
设或他有些山高水低,好歹将家业分一半与你守节。若老没志气执意要把你
改节,我拼得与他性命相搏。”又对丫环道:“快去叫员外来,说个明白。”
又吩咐:“倘有人在彼,莫说别话。”丫环急忙忙的来请。谁想王员外因有
个媒人说:一个新进学小秀才来求亲。闻得才貌又美,且是名门旧族,十分
中意。款留媒人酒饭,正说得浓酾,饮得高兴。丫环说声院君相请,只听耳
边风,如何肯走起身。丫环站勾腿酸脚麻,只得进去回覆。徐氏百般苦劝,
刚刚略止,又加个赵昂老婆闯上楼来,重新哭起。你道却是为何?那赵昂摆
布了张权,赶逐了廷秀,还要算计死了玉姐,独吞家业。因无机会,未曾下
手。今见王员外另择人匹配,满怀不乐。又没个计策阻挡。在房与老婆商议。
这时听得玉姐不愿,在楼上哭,却不正中其意!故此瑞姐走来,故意说道:
“妹子,你如何不知好歹?当初爹爹一时没志气,把你配个木匠之子,玷辱
门风。如今去了,另配个门当户对人家,乃是你万分造比了。如何反恁地哭
泣?难道做强盗的媳妇、木匠的老婆,到胜似有名称人家不成?”玉姐听这
几句话,羞得满面通红,颠倒大哭起来。徐氏心中已是不悦。瑞姐还不达时
务,扯做娘的到半边,低低说道:“母亲,莫不妹子与那小杀才背地里做下
些蹊跷勾当,故此这般牵挂?”只这句话,恼得徐氏两太阳火星直爆,把瑞
姐壁面一啐。又恐怕气坏了玉姐,不敢明说。止道:“你是同胞姐妹.不怀好
念。我方劝得他住,却走来说得重复啼哭,还要放恁般冷屁!由他是强盗媳
妇、木匠老婆罢了,着你甚急,胡言乱语!”瑞姐被娘这场抢白,羞得满地,
连忙下楼,一头走一头说道:“护短得好!只怕走尽天下,也没见人家有这
样无耻闺女。且是不曾做亲,便恁般疼老公。若是生男育女的,真个要同死
合棺材哩。亏他到挣得一副好老脸皮,全没一毫羞耻。”夹七夹八一路嚷去,
明明要气玉姐上路。徐氏怕得淘气,由他自说,只做不听见。玉姐正哭得头
昏眼暗,全不觉得。看看到晚,王员外吃得烂醉。小厮扶进来,自去睡了,
竟不知女儿这些缘故。徐氏陪伴玉姐坐至更余,渐渐神思困倦,睡眼朦胧,
打熬不住。向玉姐道:“儿,不消烦恼,总在明早与你个决断。夜深了,去
睡罢。”推至床上,除簪钗和衣衾在被里,下了帐幔。又吩咐丫环们照管火
烛。大凡人家使女,极是贪眠懒做,几个里边,难得一个长俊。徐氏房中只
有七八个丫环,有三个贴身伏侍玉姐的,就在楼上睡卧。那晚守到这时候,
一个个拗腰凸肚,巴不能睡卧。见徐氏劝玉姐睡了,各自去收拾家火,专等
徐氏下楼,关上楼门,尽去睡了。徐氏下得楼来,看王员外醉卧正酣,也不
去惊动他。将个灯火四面检点一遍,解衣就寝不题。
且说玉姐睡在床上,转思转苦,又想道:“母亲虽这般说,未必爹爹念
头若何。纵是依了母亲,到后终无结果。”又想起:“母亲忽地将姐姐抢白,
必定有甚恶话伤我,故此这般发怒。我乃清清白白的人,何苦被人笑耻!不
如死了,到得干净!”又哭了一个更次。听丫环们都齁齁睡熟,楼下也无一
些声息。遂抽身起来,一头哭,一头检起一条汗巾,起到中间,掇个杌子垫
脚,把汗巾搭在粱上做个圈儿,将头套入。两脚登空,呜呼哀哉!正是:
难将幽恨和人说,应向泉台诉丈夫。
也是玉姐命不该绝。刚上得吊,不想一个丫环,因日间玉姐不要吃饭,
瞒着那两个丫环,私自收去,尽情饱啖。到晚上,夜饭亦是如此。睡到夜半,
心胸涨满,肚腹疼痛,起身出恭。床边却摸不着净桶。那恭又十分紧急,叫
苦连连。原来起初性急时要睡,忘记担得,心下想着,精赤条条,跑去寻那
净桶。因睡得眼目昏迷,灯又半明半灭,又看见玉姐吊在梁间,心慌意急,
扑的撞着,连杌子都倒楼板上。一声响亮,楼下徐氏和丫环们,都从梦中惊
觉。王员外是个醉汉,也吓醒了。忙问:“楼上什么响?”那丫环这一交跌
倒杌子,磕着了小腹,大小便齐流,撒做一地,污了一身。低头仔细看时,
吓得叫声:“不好了!玉姐吊死!”王员外闻言,惊得一滴酒也无了,直跳
起身。一面寻衣服,一面问道:“这是为何?”徐氏一声儿,一声肉,哭道:
“都是你这老天杀的害了他!还问恁的?”王员外没心肠再问,忙忙的寻衣
服,只在手边混过,那时寻得出个头脚。偶扯着徐氏一个袄子,不管三七二
十一,披在身上。又寻不见鞋子,赤着脚赶上楼去。徐氏止摸了一条裙子,
却不有上身衣服。只得把一条单被,披在身上,到拖着王员外的鞋儿,随后
一步一跌,也哭上来。那老儿着了急,走到楼梯中间,一脚踏错,谷碌碌滚
下去。又撞着徐氏,两个直跌到底,绞做一团。也顾不得身上疼痛,爬起来
望上又跑。那门却还闭着,两个拳头如发擂般乱打。楼上楼下丫环,一齐起
身。也有寻着裙子不见布衫的,也有摸了布衫不见裤子的,也有两只脚穿在
一个裤管里的,也有反披了衣服摸不着袖子的。东扯西拽,你夺我争,纷纷
乱嚷。那撒粪的丫环也自相抹身子,寻觅衣服,竟不开门。王员外打得急了,
三个丫环,都是提着衣服来开。老夫妻二人推门进去,望见女儿这个模样,
心肠迸裂,放声大哭。到底男子汉有些见识,王员外忍住了哭泣,赶向前将
手在身上一摸,遍体火热,喉间厮垠垠痰响,叫道:“妈妈莫要哭,还可救
得!”便双手抱住,叫丫环拿起杌子上去解放。一面又叫扇些滚汤来。徐氏
闻说还可救得,真个收了眼泪,点个灯来照着。那丫环扶起杌子,捏着一手
腌臜,向鼻边一闻,臭气难当。急道:“杌上怎有许多污秽?”恰好徐氏将
灯来照,看见一地尿屎。王员外踏在中间,还不知得。徐氏只认是女儿撒的,
将火望下一撇,“这个东西也出了,还有甚救!”又哭起来。原来缢死的人,
大小便走了便救不得。当下王员外道:“莫管他!且放下来看。”丫环带着
一手腌臜,站上去解放。心慌手软,如何解得开。王员外不耐烦.叫丫环寻把
刀来,将汗巾割断,抱向床上,轻轻放开喉间死结。叫徐氏嘴对嘴打气,连
连打了十数口气,只见回喉气转,手足展施。又灌了几口滚汤,渐渐苏醒,
还呜呜而哭。徐氏也哭道:“起先我怎样说了,如何又生此短见?”玉姐哭
道:“儿如此薄命,纵生于世,也是徒然!不如死休!”王员外方问徐氏道:
“适来说我害了他,你且说个明白。”徐氏将女儿不肯改节的事说出。王员
外道:“你怎地恁般执迷!向日我一时见不到,赚了你终身。如今畜生无了
下落,别配高门,乃我的好意为你,反做出这等事来,险些把我吓死!”玉
姐也不答应,一味哭泣。徐氏嚷道:“老无知!你当初称赞廷秀许多好处,
方过继为子,又招赘为婿。都是自己主张,没有人撺掇。后来好端端在家,
也不见有甚不长俊,又不知听了那个横死贼的说话,刚来家,便赶逐出去,
致此无个下落。纵或真个死了,也隔一年半载,看女儿志向,然后酌量而行。
何况目今未知生死,便瞒着我闹轰轰寻媒说亲,教他如何不气!早是救醒了
还好。倘若完了帐,却怎地处?如今你快休了这念头,差人同去寻访。若还
无恙,不消说起。设或真有不好消息,把家业分一半与他守节。如若不听我
言语,逼迫女儿一差两讹,与你干休不得!”王员外见女儿这般执性,只得
含糊答应,下楼去了。徐氏又对玉姐道:“我已说明了,不怕他不听。不要
哭罢!且脱去腌臜衣服睡一觉,将息身子。”也不管玉姐肯不肯,乱把衣带
解开。玉姐被娘逼不过,只得脱衣睡卧。乱到天明,看衣服上毫无污秽。那
丫环隐瞒不过,方才实说。众丫环笑个呆。自此之后,玉姐住在楼上,如修
行一般,全不下楼。王员外虽不差人寻觅廷秀,将亲事也只得阁过一边。徐
氏恐女儿又弄这个把戏,自己伴他睡卧,寸步不离。见丈夫不急寻问,私自
赏了家人银子,差他缉访。又叫去与陈氏讨个消耗。正是:
但愿应时还得见,须知胜似岳阳金。
且说赵昂的老婆,被做娘的抢白下楼,一路恶言恶语,直嚷到自己房中,
说向丈夫。又道:“如今总是抓破脸了。待我朝一句,夕一句,送这丫头上
路。”到次早,闻得王姐上吊之事,心中暗喜,假意走来安慰,背地里只在
王员外面前冷言酸语挑拨。又悄悄地将钱钞买嘱玉姐身边丫环,吩咐如再上
吊,由他自死,不要声张。又打听得徐氏差人寻访廷秀,也多将银两买定,
只说无由寻觅。赵昂见了丈人,马前健假殷勤,随风倒舵,掇臀捧屁,取他
的欢心。王员外又为玉姐要守着廷秀,触恼了性子,到爱着赵昂夫妇小心热
闹,每事言听计从。赵昂诸色趁意,自不必说,只有一件事,在心上打搅。
你道是甚的事?乃是杨洪的这场事。杨洪因与他干了两桩大事,不时来需索。
赵昂初时打发了几次。后来颇觉厌烦,只是难好推托。及至送与,却又争多
嚷寡。落后回了两三遍,杨洪心中怀恨,口出怨言。赵昂恐走漏了消息,被
丈人知得,忍着气依原馈送。杨洪见他害怕,一发来得勤了。赵昂无可奈何,
想要出去躲避几时。恰好王员外又点着白粮解户。趁这个机会与丈人商议,
要往京中选官,愿代去解粮,一举两得。王员外闻女婿要去选官,乃是美事,
又替了这番劳苦,如何不肯。又与丈人要了千金,为干缺之用。亲朋饯行已
毕,临期又去安放了杨洪,方才上路。
话分两头。再说张廷秀在南京做戏,将近一年,不得归家。一日,有礼
部一位官长唤去承应。那官长姓邵,名承恩,进士出身,官为礼部主事,本
贯浙江台州府宁海县人氏。夫人朱氏,生育数胎,止留得一个子儿,年方一
十九岁,工容贤德俱全。那日却是邵爷六十诞辰,同僚称贺,开筵款待。廷
秀当场扮演,却如真的一般,满座称赞。那邵爷深通相法,见廷秀相貌堂堂,
后来必有必好处;又恐看错了,到半本时,唤廷秀近前仔细一观,果是个未
发迹的公卿,可惜惯落于下贱。问了姓名,暗自留意。到酒阑人散,吩咐众
戏子都去,止留正生在此,承应夫人,明日差人送来。潘忠恐廷秀脱身去了,
满怀不欲。怎奈官府吩咐,可敢不依!连声答应。引着一班子弟自去。廷秀
随着邵爷直到后堂。只见堂中灯烛辉煌,摆着桌榼,夫人同小姐向前相迎。
众家人各自远远站立。廷秀也立在半边。堂中伏侍,俱是丫环之辈。先是小
姐拜寿,然后夫人把盏称庆。邵爷回敬过了,方才就坐。唤廷秀叩见夫人,
在旁唱曲。廷秀唱了一会。邵爷问道:“张廷秀,我看你相貌魁梧,决非下
流之人。你且实说:是何处人氏?今年几岁了?为甚习此下贱之事?细细说
来,我自有处。”廷秀见问,向前细诉前后始末根由。又道:“小的年纪十
八,如今扮戏,实出无奈,非是甘心为此。”邵爷闻言,嗟叹良久。乃道:
“原来你抱此大冤。今若流为戏子,那有出头之日!既曾读书,必能诗词。
随意作一首来,看是何如。”即令左右取过文房四宝,放在旁边一只桌上。
廷秀拈起笔来,不假思索,顷刻而成,呈上。邵爷举目观看,乃是一首寿词,
词名《千秋岁》,词云:
琼台琪草,玄鹤翔云表,华筵上笙歌绕。玉京瑶岛,
客笑傲乾坤小。齐拍手唱道:长春人不老。
北阙龙章耀,南极祥光照,海屋内筹添了。青鸟衔笺至,传报群仙到,同嵩祝:万
年称寿考。
邵爷看了这词,不胜之喜,连声称好。乃道:“夫人,此子才貌兼美,
定有公卿之分。意欲螟蛉为子,夫人以为何如?”夫人道:“此乃美事,有
何不可!”邵爷与廷秀道:“我今年已六十,尚无子嗣,你若肯时,便请个
先生教你,也强如当场献丑。”廷秀道:“若得老爷提拔,便是再生之恩。
但小人出身微贱,恐为父子,玷辱老爷。”邵爷道:“何出此言!”当下四
双八拜,认了父母。又与小姐拜为姐妹。就把椅子坐在旁边。改名邵翼明。
吩咐家人都称大相公;如有违慢,定行重责。不在话下。且说潘忠那晚眼也
不合,清早便来伺候。等到午上,不见出来。只得央门上人禀知。邵爷唤进
去说道:“张廷秀本是良家之子,被人谋害,亏你们救了,暂为戏子。如今
我已收留了。你们另自合人罢。”教家人取五两银子赏他。潘忠听见邵爷留
了廷秀,开了口半晌还合不下。无可奈何,只得叩头作谢而去。邵爷即日就
请个先生,收拾书房读书。廷秀虽然荒废多时,恰喜得专工勤学,埋头两个
多月,做来文字,浑如锦绣一般。邵爷好不快活。那年正值乡试之期,即便
援例入监。到秋间应试,中了第五名正魁。喜得邵爷眼花没缝。廷秀谢过主
司,来禀邵爷,要到苏州救父。邵爷道:“你且慢着!不如先去会试。若得
连科,谋选彼处地方,查访仇人正法,岂不痛快!倘或不中,也先差人访出
仇家,然后我同你去,与地方官说知,拿来问罪。如今若去,便是打草惊蛇,
必被躲过,可不劳而无功,却又错了会试?”廷秀见说得有理,只得依允。
那时邵爷满意欲将小姐配他。因先继为子,恐人谈论,自不好启齿,倩媒略
露其意。廷秀一则为父冤未泄,二则未知玉姐志向何如,不肯先作负心之人。
与邵爷说明,止住此事,收拾上京会试。正是:
未行雪耻酬凶事,先作攀花折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