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下的许家,也是一派欢乐祥和的气氛。
“大人盼种田,小孩盼过年。”从入冬,孩子们就翘首盼望着春节了,一进腊月,更是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就希望这天快点来到。
腊月二十三,吃着麻糖送走灶王之后,人们就开始了每年一次的扫尘,刷房糊屋顶,家家都用石灰水把墙壁粉刷得雪白,再用看过的旧报纸或是买的大白纸糊一糊屋顶,整理完之后,刷在泥墙上的石灰水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清新味儿,充满了家里的每个角落,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提醒着人们,要迎新春过大年了。
许功立站在桌子上,满是灰尘的蓝色旧中山装上滴着大大小小数朵白花,他弯下腰,从张美娣手中接过最后一张涂了浆糊的白纸,抬起胳膊贴在屋顶上,再挥着扫帚向一侧刷齐整,尽量不让它留一丝褶皱。
“好了!”他满意地笑了笑,从桌子上跳下来,看了看变得莹白崭新的屋顶,笑吟吟道:“这下差不多了吧?”
“行了行了,就这样吧,待会儿把家具放回去,再洗洗地扫扫院子,床单被单我都洗过了,剩下的就是办年货过年了!”张美娣笑道,给他递过毛巾来擦汗。
许功立接过来,拭去额头亮晶晶的细汗,抹了把脸又递还给她:“你也擦擦,脸上还有一片白呢。”
她接过毛巾,被这种亲密的感觉压迫得有点陌生。抬起头时,见他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表情柔和,脸上的棱角也全都温润了起来。
她被这样的笑容耀花了眼睛。
搬家具归位的时候,孩子们都跟过来帮忙,两人一起放下缝纫机,她看他心情正好,略一思忖,便开了口。
“戒了吧!你看这……”
“行了,”他挥手打断她的话,苦笑道:“我什么都知道。”
“今年过年……就别喝酒了!”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额间的竖纹又深了几分。
“你……”她心里发苦,看着他的脸,想愤怒地数落上他几句,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听到家具摩擦着地面的声音。
收拾好后,听许功立一声令下,孩子们都跟着他出去打扫院子。她看着他挺直修长的背影,长长的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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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她到郁家来串门。
看到刘家媳妇也在,还有她家的小姑娘,正和依依玩在一处,两个唧唧呱呱小声说笑着。
刘家媳妇见张美娣进来,笑着站起来让座。
待她坐下,才笑嘻嘻问李淑兰道:“定下来了?”
“嗯,说是四月底请假,出去逛逛,也不走远,就去市里,再拍上些照片,五一回来就摆酒席。”李淑兰笑道。
“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享福,我们那时候,摆上两桌,随便一顿饭就完了,哪像现在,还能出去走走。”刘家媳妇笑道。
“这么说还有个头儿?我们那时不更糟,就登记下子,两套行李搬到一处就是一家人了。”张美娣也笑道。
众人一发就忆苦思甜了起来。
她想起多年前,存着白头偕老的美好心愿,初初结发的少年夫妻。既有“有情饮水饱”的甘甜,也有面对未来浅浅的惶惑,一般的羞涩与不安。
这么想着,就痴在了那里,也没留神她们都说了什么,等刘家媳妇带着女儿回去时才缓过神来。
“那我回去跟他说说!”刘家媳妇笑道,牵着女儿走了。
小姑娘挥着手向众人道再见。
依依跑过来,趴在张美娣的膝头上听她们说话。
“商量什么呢?”张美娣好奇道。
“过完年不就快开学了吗?依依倒是好说,跟着奶奶也行,小的那个得找人看着,我跟她说起这事,她就问看她行不行,说反正就她和孩子两人在家,也没什么事,我就让她两口子先好好商量商量再说。”李淑兰道。
“这样倒不错……”张美娣笑道,又问:“听说你公公婆婆和宝凤他们两家要打井?”
李淑兰点点头:“等土化了就要动工,打在三姐家院子的西南角。反正两家的院墙留了道小门,担水出出进进的也方便。”
往常吃水都是水车送过来,要一桶桶拎回自家倒到水缸里,工作量也不小。想是打了井,吃水也方便些,每月的那笔水费也省下了。
张美娣则不然。
“院子里的水浅,如果是种菜浇地洗衣服还行,要喝肯定是不成。咱们喝的水是从西边井上拉过来的,那儿的水才好喝呢!”
“水车热闹,上回见孩子们还掰水车上的冰柱吃,咬的嘎嘣嘎嘣脆响,也不怕冰了牙!”李淑兰笑道。
水车不那么严密,冬天天寒,漏出来的水便结成了大大小小倒挂着的钟乳石状的冰柱。虽然没有味道,孩子们还是像吃冰棒般乐在其中。而且,家长越是反对,他们越想要尝试一番。
“拦也不济事!”说着两人都笑了。
“还有,我家建强在你这儿补课,一个多月了,功课还行吗?老实不老实,没调皮捣蛋吧?他在家里可不行,简直一刻都坐不住,写作业中间,一会儿削铅笔,一会儿找橡皮,一会儿又翻书包,反正不肯安静,跟孙猴子似的!”张美娣道。
“在这儿倒好。布置的任务不拖拉,完成的都不错。我看他是认真想跳级呢,生怕自己的语文成绩上不去,着急着想提高,你没见,把他哥哥的书都翻得卷边儿了。”李淑兰不吝夸奖道。
“倒没注意这个……”张美娣眼睛微弯道:“算他还有点志气!不枉我厚着脸皮去找他们的校长了,就怕他掉了链子!”
“不用担心,我看他行!”李淑兰笑道,转而问起她腰上的伤来:“先别说这个,腰上疼不疼,好些了吗?”
“好多了,”她回道:“消得差不多,不碰也不疼了。”
“你跟姐夫就一直这么着?”李淑兰盯着她。
“不这么还能怎么?”张美娣垂下眼睛来。
“姐,”李淑兰叫道:“按说大过年的不该说这个,人也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都是宁劝和不劝离的,不过我看你们这样也不行,说打是亲骂是爱,那都是玩笑话,正经居家过日子,谁不想和和气气的?原来就吵两句嘴,现在都动手打人了,那将来还不得动刀子?”
“哪有你说的那么玄乎?”张美娣不信:“慢慢总会好的。”
“那他现在好了吗?你不是还劝他戒酒吗?说了多少回,他戒了吗?”李淑兰追问道。
张美娣低头不语。
“姐,这也不是劝你怎么着,谁日子不想往好处过,就是想让你多留个心眼,好了当然是好,可万一就到了那个地步呢?”李淑兰又道。
“难道还能离婚不成,至于吗?三个孩子,最小的过年都九岁了,少不得要再忍忍。再说了,离婚这事多不光彩,说出去不好听不说,人还以为我们家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不定怎么嚼舌根子……”张美娣分辨道。
“反正你得想到这个,不能由着他。”李淑兰道。
张美娣直说到不了那个地界,李淑兰觉得她软弱,看着她,恨铁不成钢道:“那就死要面子活受罪吧!”
不,不是这样的,张美娣心里反驳道。他们也有过相知相契,情意相洽的日子,总有一天,他会回转过来的,目前只不过就是一个坎罢了,等过去了就会醒觉的吧!毕竟,孩子们需要爸爸,其实他也不那么差劲儿,不是那蛮不讲理的人,得找个时间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回到家后,想起李淑兰的话,她闷闷地坐了半日,直到孩子们都自己睡下了,丈夫也没回来。
外面的鞭炮声时而想起,她起身,来到孩子们的房间,看他们有没有踢开被子,回了房间,就在黑暗中呆坐着。
待到夜半,她才看到许功立踉跄着回来,顿时如堕冰窖,心底一片冰凉。
将就着撑住了门框,他便弯腰大吐,满地狼藉。
她过去要扶,被他一把推开,听他嘴里还不知胡咧咧地骂着什么。
“要死了你!还不好好睡去?明天还有事呢!”
“水!喝水!”他嚷道。
“小点儿声,孩子们都睡了!”她压低声音道。
见她不动,他不满地大叫:“水!”一手摸起桌上的杯子就掼了过来。
夜里,玻璃的碎裂声格外地清晰。
她赶着去倒水,一边侧耳听孩子们房间的声音。还好,没有吵醒他们……
待到许功立呼呼睡去,收拾停当后她才躺下,就这么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对了,孩子。
想起马上就要长大一岁的儿子,她心里一酸。
幸好,我还有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