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芳过年就18岁了。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尴尬年纪。若在城里还好,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半还在上学,为了成绩考试而悬心。可在农村,家里的孩子一旦不上学,就升级为可以下地干活的劳力了。女孩子们更是,早早就会有人来相看,十几岁就定亲的也大有人在。
可她不想这样,听着上门来的媒人说那小伙子如何如何,一面端起脸面礼貌听着,一面只感觉牙根发痒恨不得用扫帚把她赶出去。
当时因为与老师争吵,一气之下跑回了家。本想着消消气再回去,不料却拗住了越想越生气,直把那学校生活想像得旧社会般暗无天日,连家人的劝说都成了火上浇油,更坚定了她不上学的想法。最后家人无奈,再加上他们对考上大学也缺乏信心,便说不去也罢,呆在村里日子不也照常过?
她便安心呆了下来,每日与姐姐们一处,下地做活家务针黹,日子倒也不难过。可是下半年,两个姐姐相继出嫁,三姐淑菊还好,嫁到了邻村的一户殷实人家,不过几里路照常可以往来。四姐淑芬则是随他复员的军人丈夫远嫁南方,从此山高路远,将来再见一面怕是极不容易了。
劳动做活,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堕入现实,从此再也没有梦想的立足之地。将来的自己也会如此的吧?看清楚后,她便惶恐了起来,开始怀念起当日的课堂,那时急着解脱,现在想来,学校生活也没那么糟糕不是?那些曾处一条起跑线的同学们,如今也都上高中了吧?
她后悔了,本来还想走出田地,走出农村,到更广阔的世界中去。只是不知,现在还有没有希望了?
唉……她又悄悄叹了口气,看着电视上欢天喜地的人们,竟像是身处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屋子里的欢笑声此起彼伏,而她的世界,却带了十分的灰暗与晦涩。
活该。她自嘲地笑笑,嘴角向上弯了弯,不经意低下头,怀里的依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熟了。
幸福的孩子。没有烦恼也没有牵挂,日子顺遂无比。
依依早上醒来,发现已经是在自家的炕上了,天光大亮,李淑兰正在给她穿衣服,看她睁开了有些惺忪的眼睛,亲了亲她,笑道:“过年好啊!”
好呀。她乖乖地做布娃娃状,任由李淑兰给她穿上了张美娣给买的那套新衣服,卷了卷有些长的裤脚,又抱她坐起来,给她穿那不及成人巴掌大的红色小棉鞋。
其余人都在围坐着吃饺子,空气中的香味四散,外面爆竹时不时地响起,西屋的桌子也搬了过来,铺了桌布,上面摆的满满当当。
穿好了衣服,李淑兰用湿着的小毛巾给依依擦了擦小脸,抹了郁美净宝宝霜,然后又泡好奶粉把奶瓶递给她,这就是依依的早餐了。她也不客气,接过来三两下就消灭得干干净净。
收拾妥当之后,一家三口便出门拜年去了。
爷爷奶奶舅爷姨奶叔叔阿姨,亲朋好友家都去了,虽然除了亲戚许多人她都不认识,不过架不住依依两只小手抱在一起作揖的超萌小模样儿,再加上花朵儿似的小脸,额头上还点了个小红点,乖巧可爱得不行,惹得许多中青年女性都母性大发,忍不住抱抱亲亲再捏一捏,票票们也雪片似地飞来。依依尽职尽责,一律笑脸迎人,脸蛋儿被捏痛了也不恼。不过回来的路上却着实萎顿,半困不困地趴在郁福肩上听夫妻俩说话。
“依依可没少收压岁钱……”李淑兰笑道。
“咱闺女多可爱!”郁福也不谦虚,想想又说:“下午我和同学们要去老师家看看,你和孩子在家歇一歇。”
“五哥儿好像不太高兴……”李淑兰过年前整天忙东忙西,旁的也顾不上,也没怎么注意到这个最小的妹妹有些不对劲儿,这一闲下来细细看,自家妹妹分明是心情不好,看她从早起就不笑也不说话,一副郁郁的样子,连拜年的声音都听着闷声闷气的。
“你下午好好问问她,让她高兴点儿,这一年才开了个头呢!”
“可不是这个理儿……”李淑兰低声道。
……
下面的话依依没听着,实在抵不过沉沉的睡意,就这么趴着就睡着了。
吃过中饭,小姨李淑芳起身便要收拾碗筷。
“别了,”李淑兰挡住她的手,“先放着,呆会儿再收拾,咱姐俩说说话儿。”
李淑芳依言坐了下来,低头不看她,也不吭声。
“怎么了,这几天看你也不高兴,是不是想家了?”李淑兰问。
她摇摇头。
“那……小武惹你生气了?”
“生病了?”
“不是,我……”她一开口眼圈便红了,泪珠子吧嗒吧嗒就往下掉,她忙不迭用手去擦,却越擦越多。
看到一向精明爽利的妹妹成了这副模样,李淑兰有些发慌:“过年呢,别哭……怎么了这是……”
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低头流眼泪。
李淑兰看到一旁神色好奇的小武,嗔道:“看什么看,快把毛巾拿来,碗筷也收一收。”
李淑芳接过毛巾来,又哭了半晌,止住了眼泪,擦擦脸道:“我要念书!”声音微微沙哑,语气却十分肯定。
这话一出,她通身松快,脸色转晴,心情也好多了,想着好歹这是自己的心里话,既然说出来了,爱怎么地就怎么地吧。
李淑兰一愣:“这……这是好事儿呀!你跟家里说了吗?”
她摇摇头。
“那我写信再说吧……接着上初三?”
她点点头。
“回原来的学校?”
她不摇头也不点头。
没有考上大学是李淑兰的心伤,直到现在好几年了也不能释怀。想着家里姐妹五个,一直上课的就只有自己,可惜大学没有考上,也没有起好带头作用……
“要是我考上的话,也不至于……”想到其余的妹妹们,换到她掉眼泪了。
“跟你没关系,那会儿是我自己想不开,真的!”看着姐姐也哭了,李淑芳忙安慰道。
却是没说到点儿上,李淑兰还是哽咽难言。
“咱家肯定能出一个大学生,这不还有我呢嘛!”
“行啦!你看你闺女都笑你呢!”
没有哇。一旁的依依听到说她,有些懵懂地摇摇头,李淑兰破涕为笑。
姐妹俩闹了一会儿,又叽叽喳喳讨论起别的事情来了。
郁福很晚才回来,李淑兰还没睡着,窝在被子里把白天的情况跟他细说了一遍。
“我问她是不是回原来学校她也不理,你说这是什么意思?”李淑兰不明白。
“你呀!也不想想,她要回原来的学校,见着以前的同学该多尴尬,还不如换个环境重新开始呢。”郁福解释道。
“那怎么办?不去乡里中学,那去上县里的中学吗?”李淑兰又说。
抬头看着郁福,见他盯着自己看,也不说话。
“你也不帮着想想办法,看我干嘛呀?”
“我看,这不是现成的辅导老师吗?”郁福说道。
“我?”李淑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能行吗?”
“怎么不行,难道你以前没辅导过她们的作业?”郁福顿了顿,接着说道:“再说了,五哥儿要重上初三,毕竟书本丢开一年多,肯定忘的也不少,说不定中间还缺了不少课,这开学就是下半学期,七月份就要中考,要没个人辅导怎么能行?”
“你的意思……让她在咱们这儿上初三?这能行吗?”李淑兰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等明天问问,看她是怎么想的,再写信问问依依姥姥姥爷,看他们是怎么个想法,好好商量商量,再看看该怎么处理。”郁福回道。
“就依你说的办……”李淑兰道。
姥姥姥爷后来收到信,听说女儿要再读书,自然也不反对,姥姥不识字,就由姥爷代笔,随信附过来几块钱的学费,又把那好好学习的老话说了有好几遍。这是后话,暂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