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地自梦中惊醒,天色暗沉,偌大空荡的帐内只有我一个人。我缓缓坐起身,心,莫名地有些慌。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遭人遗弃的孤寂感,被寂寞吞噬的无助以及仓皇,小的时候,始终无法适应黑暗,总是要点上一盏灯方能入睡。长成后,黑暗成为我的保护色,于是有形形色色的男孩被异类迷惑,承诺会一生熨暖我失温的体肤和心跳,我笑,嘲笑般的笑,青涩得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承诺,如何承诺我一生?
父母的离异,告知我爱情是无法一生一世的,仅仅依靠自己、爱自己,才不必面对某日醒来的遗弃、面对更大的空虚来临……
胤禛、胤禛……
我蜷起膝盖,双手紧紧环住自己,从没有一刻,如此迫切地想见到他。爱情在生命中的分量,重得超乎我所能承载,连思念,都不敢放任……
帐外熟悉的声浪响起,安定下我惶然的灵魂,十三低斥道:“我不是吩咐你寸步不离地守着么?!”宫女委屈地嗫嚅道:“奴婢该死!奴婢想说外间有人守着,加上姑娘一直未曾进食,所以……”我舒出一口气,微笑瞟过怫然进帐的十三,对端着托盘的宫女道:“刚好我饿得很。”
宫女掌起灯,布上碗碟后静静退出帐,十三揽着我到案边坐下,凝视我半晌,怜惜地叹道:“你的精神差了许多!”我苦笑一声,垂落眼睑,道:“你别担心,李太医说我很快就会痊愈的。”他柔声道:“翎兮,事情已经过去,你不要再想了!皇阿玛十日内一定会拔营离开此地,八月十五中秋之前要赶回张三营行宫。”
我点点头,十三知我经此一役,一直睡难安寝,特意将我的新帐建在御茶膳帐后,极近康熙的御帐,可他不知,我于宫廷生活一日,这样的戒惧一日休想结束……
帐外忽有人齐声道:“十四阿哥吉祥!”十三与我对视一眼,迎上十四显得有些冷漠的面容,施施然站起身,道:“你们聊,我先回去。”
我拿起银勺舀动着热气直冒的清粥,淡淡道:“十四阿哥,若你是来给我脸色看的,请恕我没有精力招呼你!”十四沉默片刻,递来一支瓷瓶,解释道:“此药可舒缓宁神,有助眠的功效,我听说,你睡得不好……”顿了顿,说:“还有,上次的事……对不起。”
我一怔,摩挲着微凉的瓷瓶,柔声道:“谢谢。”他蹲到我面前,微微叹息着伸手抚上我瘦削的脸颊,我下意识地侧头避开,随即朝他歉然一笑。
十四怅然收回悬在空中的手,低无可低地喃道:“翎兮,我气的,其实是你最后选择的那个依然不是我……为什么我不行?你知道的,我对你的感情,一定比十三哥深……”
面对他盛着情深如晦的双眸,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紧握起我冰凉的指尖,诚挚地说:“翎兮,你的身子骨堪忧,我一样不会像八哥那般,硬是将你牵扯进宫闱纷争、令你一再身陷险境的!你若真的想逃避八哥,不是非得嫁给十三哥的,我一样可以好好照顾你、保护你……”
我讶然道:“十四阿哥,那些事怪不得八贝勒的!”他是这么想的?我以为他该知道得很清楚,所有事可说……都是我自找的!他眸底燃起两簇怒火,沉声道:“你还护着他?!”我的手隐隐作痛,不由苦笑起来,这是事实啊!
十四松开手,霍然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切齿般道:“翎兮,八哥真正想要的东西你不明白!作为兄长,我敬爱他,可他要你、待你好,其实是想借佟佳氏为自己铺路,就像他当初费尽心机娶八嫂是一样的道理!何况以你的聪明才智,八哥势将如虎添翼,我起初一直瞒着你,是因为……”
我淡淡睨他一眼,截断道:“我知道。”我以往确是从未曾思及八阿哥本人会对我有野心,此事未必简单,以他的出身,与郭络罗氏的联姻已属难得,若得我倾心,自然事半功倍!毕竟他易于四阿哥的一点,是佟佳氏理该会首肯……
十四不可置信地瞪着我,半晌,轻摇了摇头,自语般道:“所以你才离开他……或许那些事真的不能怪八哥,不是你被感情迷了眼,而是我被嫉妒迷了眼……”我紧抿着唇,无可奈何地望着他怔怔出神的模样,一个谎言,需要无数的谎言来圆,他如此认定,我除去默认别无他法!
片刻后,十四再次蹲下身,认真地凝睇着我,说:“翎兮,有我在,你不必担心九哥违约,往后,你无论如何不要再插手八哥的事!不管将来你嫁给谁,我希望你好好的。”我轻叹一声,略一颔首,心道我也想,可恐怕只能尽量……
十四揽过我的后颈轻轻在唇际印下一吻,深深注视我一眼,起身离开。我自惊愕中回神,不禁心内暗叹,一直以来,我对十四并无多少歉疚之情可言,因为从来不曾相信,一个半大的孩子,一个皇室子弟,一个习惯于三妻四妾的古人,所谓的感情会有多深重,一如我从不认为,我的骤然离去会对四阿哥造成多少伤痛。
眼神是不会撒谎的,或许,一如我曾说的,人心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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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听说康熙数日间没有踏出过营帐半步,听说苏培盛忽然变得炙手可热,听说大阿哥、太子纷纷以孝心为名,整日候在御帐前,变着法地想从他口中套消息!
康熙挑选分属两个阵营的八阿哥和十三阿哥共同调查此事,用意不言而喻,我其实再没有那种精力去管后事如何,我的目的就是他们的目的,他们了解得非常透彻,彼此有志一同,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或许是十四送来的药起了效用,夜间渐渐不再持续惊醒,精神恢复了不少,我遂过回以往的清闲日子,偶尔看看书、写写字。
“翎兮姑娘!”我抬眸,扬声道:“进来吧。”苏培盛打千道:“翎兮姑娘身子不适,奴才一直未前来探视,请姑娘恕罪!”我使开旁人,淡淡道:“苏公公言重,有事?”
苏培盛瞟了一眼帐外,压低声音说:“皇上近日郁郁寡欢,少理朝政,奴才谨遵着旨意不敢多言,不知姑娘……可有想知道的事?”我微微一笑,说:“公公有心了!”想了会,叹道:“容贵人今次之所以出事,可说全是我的过错,只怕皇上……”
苏培盛沉吟道:“其实今次是皇上叫奴才来探视姑娘的,皇上是明理之人,素来宽宏大量,此事理字上不怪姑娘,纵然皇上心有芥蒂,亦可能只是情字上一时过不去。如今既然关怀起姑娘的身子,想来没有影响到皇上对姑娘的宠爱。依奴才所见,好在姑娘原本就身子不适,当日是以昏睡的状态让太医诊治的,姑娘受惊过度、夜夜梦魇缠身的传闻已传遍营内,只要奴才再说得严重一些即可!”
我苦笑一声,略一颔首,道:“如此有劳公公了。”苏培盛道:“姑娘客气了,奴才今次受到皇上的重用,全都是姑娘的功劳!”说到此,我问:“魏公公现况如何?”他道:“太医说他滋补过甚,积毒于内,一日内毒不净,一日就需要卧床调养。”我嘴角一勾,看来是八阿哥做的好事,开口想说什么,终究摇了摇头,道:“你去吧。”
未来的二十年魏珠根本不会失势,苏培盛若是太过受康熙的倚重,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可惜,我已经不想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