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德妃寝宫的一刻,我顿觉精疲力尽,脚下一个趔趄,倚着廊柱滑坐到偏厅前的台阶上,双手环住自己,脑中一时空空如也。
不知呆了多久,眼前停下一对黑色的步靴,听见四阿哥淡声问:“怎么了?”我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身后的阳光在他脸上蒙上阴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仿佛看到了当日在御花园,站在舒兰面前的自己……
四阿哥自小便交由孝懿皇后抚养,我不清楚她是如何待四阿哥的,但她在四阿哥十一岁时去世,四阿哥即回到当时已是德妃的生母身边。其时,十四阿哥才一岁,德妃的全部心血必定都倾注在了十四身上,对于甚少在自己身边的四阿哥,本就没有多少感情,就像如今般,冷淡、疏离到了极点。
四阿哥的心里会没有恨、没有怨、没有痛么?半大少年,在这世上无一人可以依靠!荣华富贵又如何?如果有的选,谁愿意用冷漠武装自己、保护自己?
四阿哥和十四阿哥的关系就是一个恶性循环,一个越冷,一个越恨;一个越恨,一个越冷。十四觉得我像四阿哥,在看我的眼神、对我的态度里,才有移情而来的恨意,得知我喜欢四阿哥,甚至可能误以为四阿哥喜欢我,才决心要娶我……
只是,他凭什么恨?四阿哥的冷漠,是他和他亲爱的额娘联手逼出来的!
小时候,我以为自己得不到温暖,是因为做得不够好,于是拼命力争上游,结果呢?在很久很久以后,我终于意识到,只有不在乎那些不在乎自己的人,才不会再痛苦……
这种心情,怎么可能是十四这种自小娇惯的孩子能够理解的?他这一生顺风顺水,懂什么人情冷暖?!
哀伤、忿怒、心疼纷至沓来,最终却化为满脸的泪痕,我低下头随意擦了擦,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神色复杂的十三阿哥,扶着廊柱勉力站起身。
我仰起头,四阿哥的目光含着几丝冷意几丝嘲讽,问:“不能嫁我就这么伤心?”我轻笑一声,原来我们是这里像……
我凝视着他,缓缓说:“你知道么?我一直都相信,承受了什么样的痛苦,便会有什么样的得到。你没有他们,还有十三阿哥,将来,会得到更多……”
他明显一愕,薄唇紧抿,幽黑的眼眸愈发深不见底,我无心再讲究礼节,踉跄着从他身边擦过,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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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选前的最后一天自清晨开始,钟粹宫里便似炸了锅般的热闹,四处都听得见秀女们高声商议着妆容、衣衫、首饰,就属我和得了我的保证、快乐得像只小鸟般的舒兰最为惬意。
跟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就是话永远不必说得太明,昨日求见德妃,只开口说了“舒兰”两个字,德妃就差没拍心口保证,说舒兰绝对会成为我将来的“姐妹”!只是这件事一时还不知怎么跟舒兰说,我可不想她喝这没来由的干醋,我和十四只是两情相恶!
门外传来敲门声,我扬声道:“进来。”张德走近递给我一个信封,说:“翎兮小主,这是西三所一个小太监送来的。”我怔了怔,接过来挥退了他。
我撕开信封,内里是一张大约四分之一大小的梅花玉版笺,我差点忘了看字,只顾着欣赏这闻名遐迩的纸张。
纸质细腻光滑,泥金绘着的梅花纹清淡雅致,上面用小篆写着:“御花园延和门。”字迹带着三分洒脱,我立刻猜到出自谁的手笔,心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私相授受了吧!
孔子的睿智不可否认,但这儒家思想实在是坑害女子不浅!即使在现代高唱男女平等,事实上也并非如此,一千七百年来的潜移默化,使社会对男女仍存在双重标准。满族原本的男女之防并不严,也是被“礼”荼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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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不好也不坏,我一路仰头盯着冉冉飘动的纤柔白云,区区三百年,北京似乎就再见不到这样澄澈的天空了。
走到御花园,果然是十三阿哥在等我,他见我衣衫单薄,疑惑着问:“怎么,贵妃娘娘没有为你准备斗篷么?”我斜睨着他,调侃道:“有,可是来赴这种幽会,穿得红彤彤的不是很妥当吧?”
他大笑起来,除下自己身上的黑貂皮斗篷为我披上,说:“走吧。”我“嗯”了声,双手提着斗篷过长的下摆,跟着他走至堆秀山前,拾级而上。
他并没有进入御景亭,而是跨坐上外面的汉白玉围栏,我到他身边坐下,问:“不冷么?”他笑说:“你以为这里为什么叫御景亭?”我了然地抬了抬眉,倒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我呼出一口白气,远眺起紫禁城,广袤的天空下一列列的黄色琉璃瓦屋顶,望也望不到尽头,心中不禁一阵茫然,三年,三年……
静默了阵,他轻叹道:“来之前,我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如今又不知从何说起了。”我敛起思绪,侧回头,微笑道:“那就我来问吧。”他挑了挑眉,斜睨着我。
我沉吟了会,说:“德妃娘娘要留我在永和宫我明白,却不明白她怎么做得到。”他想了想,有些迟疑地说:“你的婚事与朝政大有关系。”
我努了努嘴,嗔道:“所以我才问你啊!我又不是要干涉朝政,是朝政来干涉我!”
十三缓缓摇了摇头,蹙着眉说:“我是在想该怎么说。”沉思了良久,肃容道:“皇阿玛三十七年分封诸皇子,虽说是势在必行,但同时意味着太子势力的削弱,那个位子……想要的人绝不在少数,这几年面上虽平静,私下可谓波涛暗涌。
佟佳氏高门阀第,佟国维大人乃议政大臣,心中必然是有自己的想法的。细节我就不说了,按我们的推测,你的婚事很可能是一场夺储的联姻。”
他一面说着,一面细看我的反应,见我一脸讶异,问:“吓到了?”我摇了摇头,我心中本已有一点概念,他如此难以启齿,我就能估计个八九不离十,只是想不到他竟会这么直白地告诉我!
他续道:“同时,以你的身份,若三年之后再次参选,能嫁的人,不是我,就是十四弟,我自办差以来,都是跟着四哥匡助太子的,加上我额娘……”停下语声,脸色一黯。
我凝神细想了会,伸出手在他背上轻拍,暗忖四阿哥如今真的是太子一党么?毕竟哪本史书也不能告诉我雍正究竟是何时动了争储的心的……
话说回来,十三阿哥的额娘去世后才被谥为敏妃,原本只是庶妃,又无重臣外戚,佟佳氏的确不太会挑他。
十三自小也是交由德妃抚养的,在这宫闱之中,似乎越是出身低微,越是出息,夺嫡九子之中,出生时额娘地位最高的除了太子,便是九、十阿哥,份量却都不足为道,十四倒是个异数,照我看,应该是基因实在太好……
我收回手,轻声道:“人并不会在幸福和甜蜜中坚强,反而会在绝境和悲哀中成长。”看十三的气质和谈吐,哪里像个十六岁的孩子……
半晌,他敛去哀容,朝我微微一笑,说:“你说的没错,我承受了丧母之痛,却得到了四哥的兄弟之情,在这世上,他是我唯一信任、敬爱的人。”沉默了会,道:“德妃额娘性子霸道,她对你的心态你心里有数,越接近大选,你就越危险。
四哥暗示德妃额娘,可以反过来利用你的婚事,她才没有轻举妄动,和隆科多大人一番商议之后,结果不言而喻,德妃娘娘要留你当然就不是一件难事了。”
我眯起眼,原来如此,四阿哥所说的“我的婚事”是指这个!当时心思混乱,完全忘了这茬,我是应该感激他的吧……
佟佳氏、德妃、四阿哥、十四阿哥、我……多少人出于不同的目的追求这样一个相同的结果,如今也算皆大欢喜了!
十三轻声道:“翎兮,你对四哥……”我的心微微一抽,截断他的话道:“那已经不重要了。”我也有自己更看重的东西要追求,何况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
他目注着远方,缓缓说:“当日我去看秀女,她们见我盯着你的背影,争相说你有多么嚣张跋扈,我鬼使神差般地跟了过去。听到你对那个小丫头的一番话,我便知道了自己对你心生好奇的原因。”
他侧回头深看着我,道:“翎兮,你那么像四哥,面冷心热,习惯任人误解,言辞云淡风轻,却如刀锋般犀利。也许正因为如此,你对他的了解和心疼,绝不逊于我这个从小跟着他长大的人。”
我以前从未觉得自己像雍正,对我来说,他只是个书中的角色,或者是虚幻的偶像,可是人总是轻易就会被同类吸引,看来我和他的确很像,总是隐忍着、筹谋着,要将命运牢牢握在自己手里,我知道他的结局,可我自己的呢?
十三见我沉默不语,想了想,笑问:“你知道,你第一次见到四哥是什么样的表情么?”我看向他,他戏谑地挑了挑眉,道:“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苦涩地笑了笑,低声喃道:“是么……”脑中闪过四阿哥幽黑冰冷的眼眸,心不可遏止地疼痛起来,我的感情,对他有价值可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