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愉的琴音自鹣鲽情深陡然转至离人殇,娇容上是不可错认的凄然心痛,我避无可避,一股窒人的沉重感沉沉地压在心上,情系帝皇,终究会落得心神俱碎的下场,不是么?指甲在掌心越嵌越深,我一句“够了!不要再无病呻吟!”的怒喝几欲出口,“笃笃”的敲门声响起,琴音戛然而止!
我舒出一口气,眨去眼含的泪意,暗道来人真是救我于水火之中!婉愉按住琴弦,沉默半晌,轻柔地说:“进来吧。”门外站着的宫女福身道:“启禀容贵人,御前首领太监苏培盛公公求见……”婉愉的笑靥乍然绽亮,百花失色,一面跃起身整理着仪容,一面急不可耐地道:“快宣、快宣!一定是他翻了我的牌子!”
我眉心轻拢,一则以喜,一则以忧,若是托盘中真的出现婉愉的绿头牌,她就已是货真价实的容贵人,搬入导和堂指日可待!喜则我得解脱,忧则下手不易!
苏培盛打下千道:“容贵人吉祥!翎兮姑娘,皇上传您呢!”我一怔,瞟过婉愉再次染上哀伤绝望的双眼,淡淡道:“走吧。”
我当初的试探理论上并未出错,康熙没有重新拘禁婉愉,证明心底依然有她、或许想着重新召幸,可为何至今按兵不动?我眯起眼,待康熙念起旧情,芳魂已逝,何尝不是惩罚他的狠心薄幸?
苏培盛沿途轻声说:“皇上用晚膳时并未翻牌子,想来打算彻夜批阅奏折、希望姑娘去伺候吧。”我不置可否地“嗯”了声,心知他是暗示我康熙并不是找我的麻烦,自然也不会是要我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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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于案前凝神朱批,我静候片刻,他搁下笔,问:“你在竹轩,住得还惯么?”我垂落眼睑,暗哂原来是想找台阶下!软声回道:“住得惯。如今轩中还有婉愉姐姐……容贵人相伴,她心性柔顺善良、才情并茂,与奴婢相处甚欢。”
康熙淡淡道:“朕看也是,听闻你们时常彻夜抚琴对弈。”我垂落眼睑,看来婉愉身边有他的眼线!不,应该说,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眼线……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在畅春园的生活称得上相当自在,唯一可授人以话柄的,仅仅是皇子们的出入。住于园内的后妃,品级最高不过贵人,彼此没有来往,我身份特殊,她们笼络不起,亦不敢妄加打压;而太监宫女中,有资格在康熙跟前搬弄是非的,就只有魏珠,可他不至于正面得罪八阿哥,十三阿哥他们则无可厚非。
当然,纵是无人置喙,康熙必定了然于心,遑论他不止一次亲眼见到我与八阿哥和十四阿哥同行同处,他一直未加干涉,此话中的暗示,与其说是因为竹轩住着一位贵人、想提点我稍加注意,不如说是清楚佟佳氏与大阿哥之间的默契,我与十三“婚约既定”,想疏清因着学朝鲜语频繁出入的十四的嫌疑罢了!
果不其然,康熙问:“你与十四交好?”我道:“十四阿哥与奴婢年岁相若,侧福晋舒舒觉罗氏与奴婢是同届的秀女,是故素来亲睦。”他眉尖微挑,说:“那么当日朕的寿宴上,你因何与他争执?”
我心叫不妙,倒没想到他会翻这笔旧账!当初有四阿哥的背书,我一直忘记问十四康熙可曾问起,他又是怎么说的!不敢须臾迟疑,免得增加与十四有私的嫌疑,道:“十四阿哥当时以为奴婢意图亲近皇上……”撞上康熙愈显质疑的眼神,无可奈何地作羞怯状,道:“奴婢于钟粹宫,已与十三阿哥一见钟情,十四阿哥基于愤慨……”
康熙释然微笑,说:“确是十四那冲动的性子!”我的背脊已被冷汗浸透,心忖真是伴君如伴虎!偏偏我需要遮遮掩掩的事比比皆是!
我静下心神,状似难以启齿,讷讷道:“皇上……请恕奴婢多言,容贵人对皇上一片痴心,纵然有何行差踏错,五年来无人问津的孤寂……”话语未竟,心内自嘲,你指望五年的幽居对于心安理得地让无数年华正茂的女子孤独终老的帝皇来说,有何意义?
康熙敛容沉默不语,眸底没有任何不豫之色,我愈发肯定他今日等的就是我这番话,自怀中掏出婉愉的情书递给康熙,跪下叩首道:“奴婢自知僭越,但求无愧于心!”
头顶响起窸窣的纸声,好半晌后,康熙柔声道:“起来吧,朕要再好好想一想!”我谢过恩,心忖方才我还忍不住唾弃着自己虚伪得可以,康熙不遑多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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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过天地,不日即要出发塞外,自苏培盛传谕婉愉亦将随同,她当即兴奋地连日独自哭哭笑笑、语无伦次,倒是还了我稍许的清静……
我懒洋洋地靠在榻上,莫名心神不宁。当年,我曾毫无理由地长期失眠,心理医生告诉我,我的自我保护意识太强,通过否认作为防御机制,所有那些我不明白的情绪,只是很单纯地不愿意去明白!例如此刻,我由衷希望着四阿哥的出现——我一定可以心无芥蒂地朝他微笑,瞒着他,此去回来,我极有可能已冠上未来十三福晋的头衔……
十三此刻只怕尚未知情,他是全无立场推脱,而我是不想再推脱!不用我说,他亦会尽力拖延,那我还有什么好争的呢?一直以来,我生怕四阿哥漠然相待,一再留给他不能辜负的理由和虚幻的念想!他们不信我的坦然相告,我答应嫁给十三,就该信了吧!
十四出现在门前,神情凝重,我敛去心绪,问:“出什么事了?”他四下瞟过一眼,坐到我身侧,轻声说:“皇阿玛今日留我用膳,告诉我有人疏劾隆科多大人!”我蹙起眉,关心的却并非隆科多,道:“皇上问你的意见,你可有偏袒?”
十四歉然道:“我进言秉公办理。”我舒出一口气,淡淡道:“无妨。”康熙刺探过我,当然还要刺探十四,他偏袒才麻烦!十四讶然问:“你不问你阿玛因何事遭疏劾么?”我眉梢一扬,问不问你都会说!心忖隆科多明年的失势,莫非与此有关?
他端详着我的脸色,道:“隆科多大人三番四次携你额娘以命妇之资出入宫闱与宴!”我嘴角一撇,说:“此等小事,秉公办理亦罪不至如何!”减少隆科多的印象分是不可避免的,康熙千古明君,应该是不会牵连到我的!
他颔首说:“正因为如此,我才让皇阿玛秉公办理的!”我嗤笑一声,道:“不单是小事,除了揣摩到皇上有饶恕之意,任何情况下,你都不必替我阿玛求情!你心中是顾念我,旁人或者皇上眼里就是觊觎佟佳氏,纵然仅有一分,结党的嫌疑离得越远越好!”
十四深注我半晌,道:“此话我会转告八哥的。”我睨了他一眼,哂道:“我是提醒你,跟他没关系!”八阿哥一早被大阿哥拉下水!若真有其事,他不与大阿哥同一阵线,只会令大阿哥怀疑他的忠诚!至于后果,隆科多此后无非降为一等侍卫,没犯什么滔天的过错还会需要迁怒旁人!
十四微叹一声,柔声道:“翎兮,我听九哥提过,你生气八哥知情、却不坦言皇阿玛与容贵人的纠葛,其实宫里有许多事,不知道要好过知道,而且,我也不希望你再染指这类闲事。”
我耸耸肩,此事事关良妃,御榻之上、御驾之前,话不传于二耳是常识,八阿哥有所顾忌也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