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宁居出西门便是沿湖的长堤,因遍植兰草,故名为“芝兰堤”,时值花开,香气氤氲四溢,沁人心脾。我立在船头,微风拂面,夕阳余霞飘渺之中,远眺着园外诸山历历环拱如屏嶂,目不给赏,得以将前往拘禁的不安消弭去三分……
乘舟绕过位于湖中心的蕊珠院,抵达东面的一座小孤岛,登岸即是露华楼,楼如其名,清雅别致,外围虎皮院墙,七楹双层;楼后有石壁矗立,清泉自其上泄出,如同漱玉,叮咚作响。
负责押送我的御前侍卫压根没有下船,苏培盛替我在二层的厢房安顿好之后,劝慰道:“姑娘不必太过忧虑,皇上圣明,一定会查明真相、还您清白的!”我微微一笑,道:“公公回去吧,其他事千万不要插手,免得僭越。”
苏培盛默了会,轻叹道:“事到如今,姑娘还替奴才着想……”我没有答话,待他离开后即起身出门来到露台边,撑住扶手纵目四望,园景没于芳草掩映中,只余数百花树远近烂漫,作为拘地来说,环境可谓美好得很,但苏培盛面上浓重的忧虑,却告诉我事实也许并非如此。
院门大敞着,外间没有侍卫看守,毕竟除非用游的,想逃也逃不掉——当然,除了那些有本事横渡英吉利海峡的人!
远山将最后一缕阳光纳入怀,岛上目光所及之处一丝灯光也无,若单单只是人迹罕至、无人问津,我倒不甚担心,令我挂怀的是那陷害我的某人会不会想着绝去后患,若会,则真应了那句,叫破喉咙也未必有人听得见!
“这里从来没有旁人住过……”一股凉意窜上背脊,我猛地侧回头,是谁这么不道德,挑在这时候用女鬼的语气跟我说话!
身后的女子一身素白旗装,昏暗中不辨面目,及腰的长发没有绾髻,凌乱地披着,深合影视剧中女鬼的扮相,幸好我是无神论者,淡淡问:“你是谁?”她幽幽一叹,道:“时至今日,名字还有什么意义……”
我为数不多的人性优点之一就是好奇心淡得多,不说便罢!绕过她,欲回房静心思考自己的处境,“你怕么?”女鬼“飘”到我门前问,我反问:“有什么好怕的?”她呢喃般道:“黑夜……”我摸黑点上灯,哂道:“你不会点灯么?!”
香慧是我在这时代见过最美丽的女子,眼前的女鬼却毫不逊色,年约二十出头,与香慧的美艳不同,清丽脱俗,肤色白得不寻常,宛如长年不见阳光,密长如扇的睫毛在瘦削的脸颊落下淡淡的阴影,神色颇有些憔悴。
她嘴角逸出一抹凄然的微笑,道:“待你在此住上五年、熬过千百个漫漫长夜,就不会这般安然了……”我睨了她一眼,本不想搭理,怜她五年来好不容易盼到个同居者,遂道:“坐吧。”
她没有依言坐下,凝视着我,语调飘忽地说:“你是他新纳的女子么?这般年轻,他为何总是如此心狠?”我诧异了一瞬,敢情这里是畅春园的冷宫?她与其说是替我抱不平,倒不如说是自怜自艾,摇头道:“不是。”她似是没有听到我的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喃喃道:“你的性子冷淡,他的确不会喜欢……”
我抿了抿唇,心道我也没有很喜欢中老年男子啊!罢,女鬼看来已经神志不清了!我不再理她,径自抬手轻叩着桌面沉吟起来。
最初,我以为某人是真心想要我的性命,甚或想害死的还不止是我,毕竟谋弑君王的罪名必会连坐亲族,是故当时的嫌疑犯名单里有三阿哥、佟佳氏的政敌乃至太子!但下一刻,我就意识到最有可能的幕后黑手,根本是魏珠与舜安颜!
御膳呈上都会由梁九功先行试过,十四阿哥说他“立感不适”,证明某人所用的毒药必然是“速效”型,为的,就是防止康熙食用,真正的目标极有可能是梁九功!那么某人的身份,便已呼之欲出!
舜安颜与魏珠这招一箭双雕之计可谓算无遗策,倘若进展顺利,一来除去梁九功,魏珠可以得到他向往已久的位置;二来香慧害死富察氏,我又驳回舜安颜的要求,以他的高傲绝难咽下这口气!康熙不是昏君,我全无动机,他纵是秉着宁错杀勿放过的原则也只会处死我一人,而不会冒着动摇政治根基的危险牵扯上佟佳氏分毫!
当然,我只是推论,可在御膳房下毒岂是件容易的事!魏珠有着职务之便,他二人具备条件、动机,自然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首要嫌疑人!
我长叹一声,其实有许多事真的不需要证据,今日换作其他人,只怕一早推出午门斩首了,不对,此处该是大宫门!
康熙不会轻易放我出去,作为帝皇,只要我有一丝可能谋弑他,他就留我不得,我若不彻底洗清嫌疑,一辈子都别想出去!我需要给康熙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还不能是任何举足轻重的人,以免他情愿牺牲我……
十三问起时,我正想着自己该拉谁垫背,因为史实证明害不死魏珠和舜安颜,不想他和四阿哥白费心机,就如同三阿哥之事一般,我首要的不是报复,而是自保!
唉,时机渐近,自己的功利心愈发重,明知做的越多,错漏的机会就越多,已百般审慎、事事亲为,结果还是难逃一劫!
话说回来,他们用的会是什么毒药呢?古代最著名的毒药是鹤顶红,即砒霜,之所以可以用银针试探,是因为此时的提纯手法太次,砒霜含硫杂质,会与银针反应生成黑色的硫化银,是故皇亲的餐具都是银质的,而我的那盘茶点却并无此反应……
其实我翻遍药材书也无非是想了解此时的毒草,来日出逃时或许会有需要,且不论蒙汗药到底存不存在,我问起就是件惹人怀疑的事!只有排除掉现存有记载的,再按我所知的不着痕迹地托人取来。与时代无关,自然界许多植物都含有生物碱、生物甙,例如毒箭木、蓖麻、毒蕈,在今时今日,就是无法试出来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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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女鬼依然站在门前,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转而打量起自己的另一种处境,即便方才苏培盛已替我掸过积灰,我实在不觉得这里能住人,没有我打发时间用的文房四宝也就算了,连被褥都没有!
以往大多数时候虽没有人贴身伺候,梳洗沐浴的水总是有人依时送到,我思及不由狐疑地打量着女鬼,她洗澡么?
女鬼身后忽地出现一丝幽暗的光,她侧过头,身影一闪而没,抛下一句:“晚膳来了。”我忍耐地闭了闭眼,或许她是饿了,才一直用这种轻飘飘的语气说话……
王富提着灯笼跨进房门,将食盒放在桌上,恭声道:“请姑娘先行回避,让奴才等替您打点。”我瞟过候在门前那三名怀抱物什的太监,了然地颔首起身出门。
我倚着露台的扶手,暖风熏得“囚犯”醉,女鬼不知何时到了身侧,问:“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他们会替你布置房间?”我没有答话,暗道只能说明康熙的儿子比他情深意重!
默了半晌,我不经意地侧回头,瞥见她满脸泪痕,吓了一跳,问:“你怎么了?”她道:“我在此五年,他一次也没有派人来问过我的起居,任我自生自灭,我以为自己早已心死,流干了泪,终将溺毙于寂寞之中,可原来还是会痛……他总是这样,身边一个又一个的女子,待谁,都好过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