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宴会除去婚宴,流程都是大同小异,先是用膳,而后上承应宴戏,同时进果、进酒,前后至少一个时辰,我怕自己等得不耐,本想让送饭的太监多备些酒,谁知四阿哥早有嘱咐在先,说我身子不适,不能饮酒……
小莲如常陪着我一起用膳,时不时地瞟我一眼,我一看向她,她又忙着埋头吃菜,反复数次,她终于忍不住,嘴里含着筷子问:“格格,你打算怎么处置红玉姐姐?”我睨了她一眼,问:“你和她关系很好?”她放下筷子,轻声道:“府里除了格格您,对奴婢最好的就是红玉姐姐了。”
我想了想,问:“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侧福晋的?”小莲道:“自八岁起,跟着侧福晋已经十年多了。”我淡淡道:“她自小长在那般虚伪狠毒的主子身边,已经没有正确的是非观念,我只施以小小的手段,就能逼迫得她背叛主子,品性可见一斑,我不会伤她,却也不会留下她。”
小莲连连点头,说:“只要格格肯饶她一命就行了!”我没吭声,就算再恨,我也没想过要旁人的性命,但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红玉不足为虑,子渊的心机城府,留在都统府始终是个祸患!我一不在,香慧迟早遭她反噬!问题是,我还要不要过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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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领到府门之时,宾客已散尽,四阿哥立在马车边等我,我瞥了一眼侍卫押着的红玉,问:“他们没有找我?”他蹙起眉,语气不善地说:“他们知道你意不在饮宴。”
我愣了愣,嘴角一抿,道:“不是‘他们’,是梁子渊和岳兴阿。”他紧了紧嘴角,侧头示意我上车,我让小莲与红玉同车,自己跟着四阿哥上了那辆“卧铺”型的马车。
我自动自发地趴在他胸前,道:“原来你不想我和他们亲近。”他轻搂住我的肩膀,哂道:“你才想到?”我吃吃笑了一会,抬起头凝视着他,说:“撇开他们的善待不提,我有不得已的理由。”
他眯了眯眼,问:“就跟你出宫是同一个理由?”我默了会,道:“可以说是。”他盯了我半晌,道:“我不喜欢你有事瞒着我。”我暗叹一声,将脸靠在他的心口,故作生气地说:“总比你好,我只是瞒着你,没有随意编些幌子,不像你,骗起我来眼睛都不眨一眨!”
他勾起我的下巴,问:“我骗你什么了?”我斜睨他一眼,道:“藏书!”他抿了抿唇,问:“你怎么知道的?”我道:“八贝勒告诉了我刘皑的事。”他抚了抚我的脸颊,柔声道:“我不是有心骗你,只是脱口而出。”
我轻叹了一声,得知实情时,即使只有一丁点、一闪而过,我也是怨他的,但他长久以来对世人满怀着的不信任,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谁能比我更清楚那样的心态?
他嘴唇微动,我怕他转回话题,问:“你根本就没打算放过这件事,是么?”他静静地看了我半晌,似是明白我的用意,惩罚般弹了一下我的额头,道:“山东司的钱粮贪污由来已久,绝对不止刘皑一人,我亲自查下去太扎眼,他们会有所防备。田文镜是个人才,我已吩咐他继续暗中调查亏空的具体数目,以便印证我的怀疑。”
我身子一僵,有些挣扎要不要坦白告诉他,毕竟称得上辜负八阿哥的信任,不过说到底,受威胁的只是大阿哥和鄂伦岱他们,何况纸是包不住火的,遂道:“八贝勒说,三年间有五十万石。”他面色一紧,移开目光沉思起来。
我好学地问:“一石是多少?”他淡淡答道:“五口之家一个月的食粮。”我张了张嘴,差不多二十几万人一年的食粮!旋即蹙起眉,刘皑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过了会,他侧回头,说:“药方和你阿玛的信。”我敛去思绪,“哦”了声,直起身子,掏出递给他,他迅快地扫了一眼,纳入怀中,拉下我在唇上轻啄了一下,道:“等下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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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门小厮见到四阿哥有些怔愣,我道:“四贝勒来访,把侧福晋、我额娘、大哥统统叫来大厅。”而后附耳吩咐小莲去将把红玉被褥底下的药方取来,领着四阿哥和红玉前往大厅。
最先到的是子渊,她见到站在我身侧、神情萎靡的红玉时,脸色白了一瞬,迅即恢复如常,落落大方地向四阿哥行过礼,轻责道:“翎兮,我不是让你不要乱跑的么?出了什么事,还要劳烦四贝勒送你回来?”我尚未答话,四阿哥淡淡道:“侧福晋请坐,等人齐了再说不迟。”
岳兴阿显然已有几分醉意,面红耳赤,我还是第一次有空仔细打量他,不算英俊,眼角眉梢满是刚愎自负,一来便指着我骂道:“你这贱丫头又跑哪鬼混去了?”子渊斥道:“四贝勒在此,还不快行礼?”
我瞥了四阿哥一眼,有强烈躲到他身边的欲望,这家伙待会发起疯来,我可不够看的!他睨了我一眼,淡淡的眸光却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我心内自嘲,上兵伐谋,我是实在没本事伐勇!
香慧落座后,四阿哥说:“今日我冒昧上门,是受舅舅隆科多大人之托,替他处理一些家务事。”一面将隆科多的信递给子渊,一面紧盯着她,子渊的脸色越来越白,双唇微颤,眼泪说掉就掉,自语般道:“妹妹端庄贤淑,若大人想让她操持府内事务,妾身绝不会多言,为何、为何要加罪于妾身?”
岳兴阿劈手夺过信笺一看,勃然大怒,将信笺揉成团,砸在香慧的身上,斥道:“命妇?凭你也配?青楼女子生出来的贱种!有我额娘一日,都统府的事轮不到你来管!”我眯了眯眼,青楼女子?啧啧,这名难正了!
我侧头看向香慧,她竟破天荒地没在哭!反倒小心翼翼地将信笺展平,轻声道:“大人既然这么吩咐,妾……我自是照办。”顿了顿,虽是有些艰涩,声音却大了些,说:“你若有不满,可以向大人提出质疑,在此之前,都统府由我当家!”
我不由瞪大双眼,她被雷劈了么?惊诧未散,岳兴阿的面容已气得扭曲,咬牙切齿地道:“你竟敢跟我说‘你、我’?!”紧捏着拳头,箭步冲向香慧,我心叫不妙,下意识地想站起身,忽闻震天响的拍桌声,四阿哥寒声道:“岳兴阿,你眼里还有我这个贝勒么?”
岳兴阿心不甘情不愿地刹住脚步,退回座,目光却似要将香慧生吞活剥,小莲战战兢兢地在门外探了探头,我朝她打了个眼色,下巴指向四阿哥。
四阿哥接过有些泛黄的纸,拎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药方在子渊眼前扬了扬,道:“是不是欲加之罪,要看侧福晋对于这两张药方是怎么想的!”子渊阴狠的目光令红玉哆嗦了一下,往我身后挪了挪,嗫嚅道:“侧福晋,奴婢是不得已的。”
子渊面色沉静下来,道:“妾身对药材素有研究,信手写的两张药方被丫鬟拿去也不足为奇,红玉这丫头前些日子摔坏了大人送给妾身的花樽,心知妾身的珍爱,担心被逐出府,才胡言乱语吧。”
我挑了挑眉,这开脱之辞虽然非常牵强,倒也不无道理,四阿哥淡淡道:“侧福晋可认识楚扬?”子渊蹙了蹙眉,道:“那位督捕司郎中?”四阿哥道:“不错,想必侧福晋也曾听闻他的刑讯逼供手段,你认为,李连元熬得了多久,你又熬得了多久?”
子渊再也无法保持冷静,惊道:“妾身是都统府的侧福晋,他敢!”四阿哥瞥了一眼香慧手上的信笺,道:“很快就不是了。”
子渊面色一时惊、一时怒、一时疑,我闲适地支起下巴盯着四阿哥,心忖自己的眼光真是不错!好吧,大多数是史学家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