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过场般的复选很快就结束了,如我所料,康熙没有出现,也没有一个秀女被撂牌子。除了住在承乾宫时日日相见的佟佳贵妃,这班妃嫔我也前后见过了三次,贵妃和德妃像上次一般,同坐于正中。
德妃封号虽不及贵妃,却执掌着六宫凤印,年纪该有四十多岁了,仍不难看出年轻时的清丽脱俗,鼻梁挺直丰隆,更是平添了三分高贵。
贵妃今年三十三岁,却极显年轻,容貌、气质淡雅脱俗,至于脾气,说得好听些是温柔贤淑,难听些就是软弱,难怪大权旁落!她对我极是体贴,搬离承乾宫后,也时常给我送来吃穿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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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的敲门声传来,我意兴阑珊地说:“进来。”张德一如既往地挂着谄媚微笑:“翎兮小主,奴才特来告知,皇上已定了七日之后正式大选。”我木木地“嗯”了一声。
他觑了一下我的脸色,压低声音道:“翎兮小主不必忧心,您一定能得偿所愿!我们这班奴才以后还要您多加提携呢……”我暗道你懂什么!无心力敷衍,随手挥退了他。
我走出房门,心中的压抑没有丝毫减轻,冰冷的空气窒住胸口,呼吸不畅。
我蔫蔫地垂首信步而行,忽闻前方喧嚣不已,抬眼望去,前院中一堆秀女正聚在两个华服男子跟前叽叽喳喳、笑语不断。
我心下一惊,早听说阿哥们在大选之前来挑中意的秀女,求康熙或后妃留着指给自己是常有的事!
初到贵境之时,我的确很有心见见这些著名的历史人物,却只遇到过史书上着墨无几的十五阿哥,到了此时此刻,我已早失去了那份闲情逸致,自顾不暇了。
什么“九子夺嫡”!我往后的日子里,上演的根本是一出“金枝欲孽”!
其间一个较高的男子似是感应到了我的存在,目光投来,我连忙转身往宫内僻静之处走去,感觉那道视线在背后执拗不休,不禁滞了滞脚步,强忍住回头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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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粹宫是紫禁城内的宅院,屋宇连绵,厢房林立。我来到最深处的花园,此处最妙的是有道周回的外廊,延伸往园里,开拓了景深,造成游廊穿行于景色间。荷花池边围着二人高的山石群,幽静雅致。
我背手站在池边,闭眼享受着片刻的安逸,却闻得断断续续的呜咽之声。
我心生纳闷,四处察看了良久,才在假山洞里找到了曾在御花园偶遇的那个女孩,顿时啼笑皆非,问:“你怎么又躲在石头缝里哭?”
她见了我,似是见到亲人一般,放声嚎啕起来,我由着她哭了一会,方问:“你叫什么名字?”她缓了缓,抽抽噎噎地道:“舒舒觉罗.舒兰。”
我在脑中搜索了一遍,康熙朝的舒舒觉罗氏我一个也不认识,问:“又怎么了?”她扁了扁嘴,无限委屈地说:“我见到他了,可是他不认识我了!”
我讶然挑眉,问:“是哪个阿哥?”她眨了眨泪眼,红唇微张,愣了一会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阿哥……”我抿了抿唇,又问:“大概几岁?”她摇头嗫嚅说:“我不知道……”
我深叹了一声,真是个傻孩子!无奈从腰间抽出手帕递给她。
她抹了抹脸,低着头默了半晌,幽幽地说:“今年元宵节时,我溜出府赏灯。灯市最热闹之处设了个对联擂台。有一位俊朗的少年不费吹灰之力,便接连对出了令许多京城士子望而却步的七句绝对,赢去了最漂亮的那盏走马灯。”
她仰起头,眼神迷离起来,嘴角露出甜甜的微笑,道:“可是他却不要,塞在了站在一边的我手里,当时他身后烟火漫天,可我眼里只剩下他暖如春阳的微笑,心里霎时就似春暖花开……”
半晌后,舒兰收回了视线,看着我轻声道:“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是谁,可是他却在我心里牢牢地生了根,再也忘不掉。姐姐,你明白那种感觉么?”
我出了一会神,摇了摇头,自己二十七年的生命里只有友情,没有爱情和亲情……
在旁人情窦初开之时,我已开始规划未来,在旁人结婚生子时,我仍在规划未来,我那一生距离功成名就已经很近,却从未想过,之后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舒出,前世种种、多想无益!思索了会,问:“你想不想嫁给他?”舒兰的脸颊上飞起火似的云霞,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我轻笑起来,说:“那为什么还要哭?你不觉得自己很幸运么?一面之缘的心上人是位阿哥,你却是待选秀女,想嫁给他绝非难事。”
舒兰湿漉漉的眼睛晶亮晶亮地放光,旋即又黯然喃道:“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
我蹲低身子,伸手拨开她颊边几丝被泪水粘住的碎发,笑道:“去向其他秀女打听清楚就行了,会到、能到钟粹宫来看秀女的,必定是皇子。”
她欣喜地“嗯”了声,嘴角的笑容却渐渐收起,美眸染上困惑与茫然,说:“姐姐,我额娘捎信来,叫我一定要幸福,什么是幸福?我嫁给他,是不是就会幸福?”
我默了会,说:“幸福就是做到自己想做的事。”她睁大眼睛看着我,目光纯澈无比。
我心生怜惜,缓缓道:“舒兰,你要记着,他们这些皇室子弟,或许有心,但心里绝对不会是个女子。不要要求太多,珍惜自己已经得到的,那么,或许就能幸福。”
她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姐姐,我真的可以嫁给他么?”
我抿嘴一笑,说:“争取就有一半机会。”争取到了是不是就会幸福,我也不会知道,可在这皇室,有几个女子有幸福可言?
我推了推正发呆的她,站起身,淡淡道:“去吧,在这钟粹宫,不要和我走得太近,也不要再叫我姐姐,对你无益。”舒兰不解地歪了歪脑袋,仍是听话地离去了。
最初这班秀女一听闻我是佟佳氏,便有不少常常前来刻意讨好,一来我没有应酬的兴致,二来我对人的态度向来是取决于人对我的态度,恩将仇报、以德报怨都不是我的风格,她们要拿我铺路,我却看不出她们有何利用价值,便一律拒之门外,长此以往,就被冠上了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名声。
这些小丫头就是再不懂事,也想得到只要我一状告到贵妃跟前,她们的黄粱美梦便就此断送,加上我的家世样貌摆在这,被康熙选上、封个嫔犹如探囊取物,她们如今对我的心态是既恨又怕且妒。舒兰若亲近我,难保不会变成众矢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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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步踱回池边,静立喟叹。
此时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宫里,更是权贵之命、政治之言,要谈两情相悦,不啻于天方夜谭!绝大多数的贵族男女在洞房花烛夜,都尚是首次见面!
舒兰若真的能与她单恋的少年结合,这段婚姻里,至少还有一方是满足的,已属难能可贵了吧……
忽有所觉,我侧回头,假山边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朗眉星目的英俊少年正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我,嘴边衔着一丝玩味,见我看到了他,从原本坐着的山石上站起身。满人生就比汉人高大,他虽年轻,身材却颀长,一身竹青色锦缎长袍,洒脱似玉树临风。
我蹙了蹙眉,他在这里多久了?是十二阿哥?还是十三阿哥?踟躇了一会,走上前按嬷嬷所教授的行了个礼:“民女给爷请安,爷吉祥。”一面心内自嘲,我一把年纪,竟然还要对个孩子喊“爷”!宫中礼仪是秀女见了皇上要自称民女,见了阿哥要自称什么?都怪我没好好听课……
他抬了抬手示意我起来,略带戏谑地问:“你就是她们口中那个眼高于顶的佟佳氏?”我抿了抿唇,这要我说是还是不是?对上他的目光,并未察觉到丝毫恶意,遂坦然道:“民女正是。”
他眉尖一挑,微笑问:“刚才为什么躲开?”原来那道视线是他的!早知他会跟来我就不躲了……怎么答?说我忙着感怀身世,没空搭理你们?
他见我沉默不语,深看了我一会,道:“你想被皇阿玛选中?”我仍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却也不便继续沉默,淡淡反问:“民女怎么想的,重要么?有用么?”没问出口的是,这个紫禁城里有个人的意愿可言么?可以“想”么?
两人静静地对视一阵,他问:“你今年几岁?”我迟疑了一会,道:“十四。”十四岁虽然好不了多少,但若说我才十三岁,自己想想都觉得荒唐!
我斟酌着该怎么问他是谁,他似是看穿了我的想法,懒懒地说:“我是十三阿哥。”我心情转好了些,了悟地抬了抬眉,原来他是雍正的左膀右臂,未来的怡亲王!难怪年纪轻轻便气度非凡……
他见我饶有趣味地盯着他,似笑非笑地由着我看,过了半晌,才道:“刚才那个丫头的心上人,只怕是十四弟。”
我闻言紧了紧嘴角,他果然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垂下眼睑,施礼道:“多谢十三阿哥提点,民女告退!”
回到东厢时,秀女们正三五成群的聚在院中谈笑,陆陆续续地看到我,不约而同放低声音窃窃私语,间或瞟我一眼,带着讥诮、幸灾乐祸。
我心知她们为我在皇室里名誉的败坏做了不少贡献,若能传到康熙耳里,我一定打字幕鸣谢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