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领着宝柱跨进大门,裕丰镖局的格局称得上大气,中庭十分之宽敞,我视线四下扫过,正前方显然是用作接待的大堂;左手侧的房门前堆着两三口油布盖着的木箱,大抵是帐房所在,负责办理收、发货物的事宜;右手侧是练武厅,檐下左右圆柱的两侧分别立有写着“尚武、正义、扶弱、助人”的四面锦旗。
知客的伙计见到我们,如同久旱逢甘霖般,连连作揖地邀请我们进大堂内稍坐。未出片刻,一名身材壮硕、形容沉稳的髯须男子现身于门前,一面迈着大步,一面抱拳道:“在下裕丰镖局总镖头乔彦伦,江湖朋友给面子,皆称在下作‘神拳’,敢问兄台如何称呼?”我按捺下有些荒唐好笑的感觉,学着他还礼道:“在下张锦文。”心忖着某一瞬间还以为自己重新穿到了个新的世界……
伙计替我三人奉过茶后,躬身退出大堂。我思索片刻,淡淡开口道:“乔总镖头请恕在下直言,做买卖讲究‘一步差三势’,裕丰镖局何以会开在如此偏僻之地?”乔彦伦正上下打量着我,闻言侃侃道:“我裕丰镖局上下人等皆是皇上年初南巡时下旨裁去的河标兵,因着人数众多,并未得到朝廷的安置。在下等除去一身的武功之外别无谋生之技,于是众位同心的弟兄便决定一齐上京开设镖局,而街面的行市所需不菲,我等身无长物,是故未作强求,希望来日可凭着一己之力开拓局面!”
我心下满意,遂略一颔首、切入正题道:“在下新近入迁京城,于内城开设酒楼,因家中人丁单薄,想聘请贵镖局的镖师作为府中护院。”
乔彦伦的答案是可以预料到的——此际成名的镖局俱有三硬:官府的硬靠山,绿林的硬关系,自身的硬功夫。他谈起自己的外号时,神色中并无倨傲之意,理应确实在江湖中小有名声、具备着后两者,而裕丰镖局地处偏远、门庭寥落,即是没有官府庇护的最佳佐证,合乎我的要求!与此同时,康熙一向注重河工,河标兵的遴选素以严谨著称,我不敢断言此人必定恪守着武德与军规、重德守讲道义,至少退役后没有选择旁门左道……
乔彦伦听得我出自内城,迟疑了一会,问:“不知张爷需要多少人?”我微一盘算,笑说:“二十人足矣。”
不同于聘请酒楼的伙计,于我而言,放到身边的闲杂人等当然是少少益善,可以往鼎丰居作为京城最大的客栈,厢房院落密布的后院而今被我当作府邸来修葺,庭广院深,一众照料杂事的仆役必不可少!而我顾虑良多,迟迟没有付诸行动,如今既然需要护院,不如干脆搬回整个未成气候的镖局——没有因着规模扩张而出现的外聘人员,眼下的凝聚力是最大的!
乔彦伦苦笑一声,沉吟半晌,道:“实不相瞒,裕丰镖局内不过三名镖头、十二名镖师,不过在下可以担保,人人皆是以一当十之辈!不如先行挑选出十人,不知张爷意下如何?”我眉尖微挑,一如我的猜测,裕丰镖局不会满二十名镖师,更不会放过这单生意,故意沉默了一会,道:“在下经商已逾数十年,诸样行当均有涉猎,乔总镖头既然来京半年,想必亦该清楚到裕丰镖局即使假以时日,现状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乔彦伦一怔,脸色明显染上怒气,却耐住未置一词、目不转睛地凝睇着我,揣测着我此言的用意。我微微一笑,暗添上三分欣赏,坦然道:“乔总镖头出身军营、涉足江湖,自是不会害怕与绿林打交道、过刀口舔血的生涯,可你定然明白,贵镖局始终欠缺了出人头地必备的条件!在下不过是提议另一条可行之路——收掇起无望的镖局,替我灵犀楼保家护宅!”
我望向缓缓褪去怒气、目露出深思的他,好整以暇地续道:“乔总镖头不妨善加考虑,若是应承,一则,可免去贵镖局如今难以维持生计的困局;二则,此处上下人等连同家眷在内,在下均可一并收纳入府,若是来日总镖头心有不甘、想再度经营镖局,亦可待攒足钱银,重新购置行市,不是么?”
乔彦伦垂目思索片刻,颓然一叹,道:“我当初选择赴京,是闻得家乡的同行苦于山东官员的腐败,除去与官府关系尤为密切的,其余镖局赚得的蝇头小利皆于往来的关节中教人榨得一毫不剩、纷纷倒闭!如今看来,何处都是一样的……张爷的提议于在下而言实是雪中送炭,不过仍需与弟兄们商议一下,三日后定当登门回复!”
我施施然站起身,笑道:“既是如此,在下期待乔总镖头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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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我阖上排了整晚的雅座名单,揉着眉心,长长吁出一口气。
并不意外,许多京城的富绅均具名恭贺我灵犀楼的开业之喜,言辞客气而周到,其中不乏曾于九阿哥的珠宝设计大会上听闻过的人物,地位可见一斑!不过,排在他们之前的三人,却是经福娃打听过而名不见经传的……
这样的安排,固然因着后者极有可能是我那些心存怀疑的“旧友”们派来的——若真是些小角色,何必一本正经送上名帖!同时,我亦是想留给旁人一些揣测的余地!
不日即是八月初八,裕丰镖局一干人等今晨已搬来灵犀楼,个个满足地沉浸在我替他们展开的“稳定生活”画卷中,看似感恩戴德,而我,回到小楼的露台上远眺着中庭的人来人往,心中反复默念着一句话:一个人若是没有手下,就不会被背叛!
我起身缓步离开书案,半推开小窗,院内灯笼的微光投在莲池上,于风过处碎成一片片的光斑,旋即恢复原样……
借着忙碌压下的思念慢慢溢开,自打离开宫闱,我许久没有做过噩梦,可相似的,是睡眠时间的不断减少……
我是真的很忙,事无巨细地盘算、提点,每夜于书案前累得眯起眼,躺上床却张大眼望着帐顶出神……十六、七岁其实正是爱困的年纪,但相思是如此令人废寝忘食的东西,越是近、越是折磨!想到四阿哥与我同处一座围城之内,我坐立难安!
我苦笑一声,不说其他,比起爱情,我的生命无疑更加需要珍惜……
我展了展腰,关窗欲回身,视线过处,兀地浑身如坠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