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的城郭只有京城一小半的规模,不过此刻早已是与广州并称的港口大城,其间有不少来自于南方和塞外的商旅,四方杂处、颇为热闹,居中贯通着东西的大街上跨有十数座牌坊和楼阁,人烟稠密、雕楼重重,充盈着繁盛的气氛。
华灯初上,我和十三沿着大街朝位于中段的朝阳苑漫步而行,沿途谈笑炎炎,好不快活!我饶有兴致地纵目四顾,感受着一个陌生的城市给予我的新鲜触觉,环境或许大同小异,可我被困于那个一直存在于心中四四方方的城中城,已然太久太久……
大抵是我的先入为主,总觉得南巡的所有扈从者皆有一种轻松写意的姿态,显得比起塞外之行更加享受,例如太子亦同样迫不及待地微服出游,并定于朝阳苑大肆宴请诸人。塞外的广袤虽令我艳羡,却始终不曾觉得自己可以融于其中,而身处不同的都市,滋生出的全然是如鱼得水的自在!
十三凝睇我片刻,戏谑道:“难怪皇阿玛说你出宫才有心思,去年在塞外也是,平日可从不曾见你如此开怀!”离宫后,我自然做回御前伺候的宫女,变着法地讨好康熙,他一句戏言,不无道出我的心思!我嫣然一笑,无法正视心底随之透出的一丝迟疑,我真的要放弃这样的安适、回去那种步履维艰的境地么?
我自是不宜参加太子的宴会,不过央着十三带我出来透透气,酉时遂折返驻地,再次核查自己的行李——装着银票、首饰的锦盒,和一套特制的衣衫。
我花去半刻的时间,方褪下一直寸步不离身的戒子!凝视着无名指上深深的戒痕,不由心神微恍,事到临头,不安、抑或是期待的答案昭然若揭!换来的若是自由,我始终愿意用任何代价去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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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帘轻响,我放下高士奇的《扈从目录》,抬眸望去,四阿哥目不斜视地坐到桌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我微觉诧异,刚走到他的身侧,便被他一把拉坐到腿上!
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轻嗔道:“你又喝多了么?”他将脸埋入我的颈间,一言不发,我叹息着伸手环住他的颈脖,想着此地一别,至少半年不见……转念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反正某人动辄数个月不出现!这回,刚好换他来相思!
室内的沉默冗长凝滞,我忍不住暗忖他该不会睡着了吧?试探着抽身,四阿哥猛然收紧手臂,问:“你想去哪?”我被他勒得肋骨生疼,嗔道:“我能去哪!累了就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我还要坐船……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一时兴起,决定坐船由青岛返回上海,结果险些晕死在海里!
“你没有话想告诉我么?”他的声音有些暗哑,我正心不在焉,闻言一怔,纳闷地说:“什么话?”他抬起头注视着我,黑沉的眼眸里一丝情绪也无,缓缓道:“翎兮,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么?”
我蹙眉半晌,面色慢慢平静下来,望着他深沉得几乎教我灭顶的眼神,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淡淡道:“今日。”
我长吁一口气,捧住他的脸,柔声道:“胤禛,我说过,我是你的,我会回来的……”他的眼中泛起一丝伤痛,迅即隐去,漠然道:“若是你会,何必苦心瞒着我?”我心中揪沉,无措地移开视线,那些我不愿意思及的,终至摊开在面前,由始至终,我不曾想过告诉他,不过是想保有反悔的权力……
我无言以对,无奈地道:“胤禛,你给我一点时间。”他沉默片刻,声音寒如玄冰,一字一顿地说:“我说过,我是不会放手的!你想都别想!”
我毫不怀疑他留下我的决心,哀伤满怀地恳求道:“胤禛,你说过的,你并不想勉强于我……我想离开那个皇宫,离开那朝不保夕的恐惧,离开……许多许多人和事!我答应你会回来,这样不够么?你让我自己选择,而不是觉得自己是被困在你身边的,这样不好么?”
他沉声说:“难道我护不了你周全么?你想离开,我带你离开!”我连连摇头,道:“我不是那种需要人事事照拂的女子,你以为这两年我在忙些什么?我有足够的本事照顾好自己,胤禛……你给我一点时间,事到如今,不要逼我放弃……那样对我太残忍!”
他冷冷凝睇着我,始终不肯动摇,我退离他的怀抱,满心绝望,喃道:“是八贝勒告诉你的,是么?胤禛,你还不明白么?!他自己不能留下我,便让你来留下我!胤禛,你不要这样对我,我会恨你的、我一定会恨你的!若是回了京城,只要能逃离你,我会毫不迟疑地跟他走!而他,同样知道得再清楚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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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依然身处船舱,风寒加上晕船,脑袋沉重不堪,我不能继续病下去,否则,所有的心思全是白费!可我满腔的痛苦该如何宣泄?喉间灼痛,我想要起身喝水,想起四阿哥曾以口渡水,心下又是一阵刺痛,十三推门而入,见我半支着身子掉泪,箭步冲到床边按下我,擦去我脸上的泪水,问:“想喝水?”我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他动作轻柔地喂我喝完水,坐在床边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我,三番四次张口,又闭上,我挤出一丝笑容,用嘶哑的声音说:“我没事,却也没有精神应付你的问题。”他又看了我一会,终于深叹了一声,帮我把被角掖好,说:“你好好休养。”起身要走,我略攥住他的衣袖,问:“我们到哪了?”
他微蹙起眉,将我的手放入被下,轻叹道:“翎兮,你……还不肯放弃么?”我淡淡一笑,道:“我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山东,再走海道,我怕是吃不消了!”怎么还可能放弃?!我割舍掉一生挚爱而追求的东西,若是无法得到,岂非荒天下之大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