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选结束后,我即刻被搬到了永和宫,同来的,还有被指给了十四做侧福晋的舒兰。
四阿哥大抵已应承了德妃删去我留住宫中的记录,德妃没有再借着什么名义给我下药。太医说我的“风寒”再休养几日就能痊愈,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他的睁着眼睛说瞎话!但仍知道,这宫廷的黑暗,我所见的不过是九牛一毛……
舒兰推开门,凑了个小脑袋进来,问:“姐姐,你今天想听哪本书?”我想起昨日十五的问题,道:“《太祖圣训》。”她点了点头,缩回脑袋,拉上了门。
舒兰这几日里一直读书给我听,此时的贵族女子受汉化已深,盲从无才便是德,识字的很少,平日消遣也有做女红的,可惜只是包衣三旗的秀女要求刺绣,若是八旗秀女也考校刺绣,那我一早就可以回去了……
哀叹间,舒兰已拿了书过来,读了会无趣的封建统治者思想,我已恹恹欲睡,赶紧喊了停,舒兰皱着小脸,道:“真是拗口!”她只是识字,并不甚通晓文章,我曾问她爱看什么书,她居然说《女诫》、《内训》!
过了会,她喜滋滋地道:“姐姐,我下个月十五日就要成婚了!”我蹙了蹙眉,问:“怎么这么快?”就算只是娶侧福晋,也不用搞得这么仓促吧?
舒兰说:“马上就是新年,跟着是元宵节,万寿节,德妃娘娘说她明年初会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想趁早办了。”
我点了点头,心想着明年三月是康熙的五十大寿,必定要大肆操办,新年、元宵对我来说太过仓促,万寿节不失为一个好时机,思索间,舒兰说了什么我并没听清,入耳的只有她一句满含期盼的:“好不好?”遂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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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虽是宫女的身份,这永和宫却没有人敢把我当作奴婢,均称我“翎兮姑娘”,我也没有具体的差事,整日游手好闲,亦乐得继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每日清晨,都有各宫妃嫔来向德妃请安,我有时坐在偏厅门前,漠然地看着这些鱼贯出入的雍容女子,华服、脂粉、首饰模糊了她们的面容,留在身后的,只是毫无温度的封号和姓氏。
大多数时间里,我都在书斋看书练字。书斋的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几乎都是明朝画家的,认得的便有沈周、文徵明、蓝瑛等,正中一幅是康熙的墨宝,我不禁又打着主意要把它们埋在哪,只是很可能三百年之后便尘归尘、土归土了,遑论我回去的机会已是微乎其微!
桌面堆着厚厚的宣纸,现代的教育制度在此亦非一无是处,至少初中必修软笔书法,写起隶书如行云流水,可惜成年后烟酒过度,有手抖的毛病,生生荒废掉了!如今换了副身子骨,未消多久的练习便恢复了水准,自己的笔迹也已与硬笔写出相差无几,不衫不履。
闻得“吱呀”的推门声,我的手微微一抖,墨迹已污了纸面,想着自己沉着冷静的功夫还需再加强火候。十五苦着脸走进来,颓然坐到椅子上,说:“皇阿玛年底一定会来考校我们的功课,翎兮,你说他会问什么?”
我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角,当我是神么?思索了片刻,问:“皇上上次见到你的咏菊诗,具体是怎样赞赏你的?”他歪头想了想,道:“皇阿玛说‘工敏清新,弱冠皆有不如。’”
我暗叹一声,史湘云的《对菊》在咏菊诗十二首中属上乘之作,随便怎么想也不是眼前这个小鬼写得出来的!康熙只怕是暗示他已知是弱冠之人代笔所作,而不是什么赞赏……
我道:“依我看,皇上仍会叫你作诗。”他闻言大惊失色,说:“那怎么行!”我叹道:“这个时节,不出咏梅之调。我教你一首,你好好背下,届时要作苦思状,可别随随便便就背出来了!”
他欣喜地点了点头,谄媚地笑说:“我就知道你有办法!照我看,我的那几个师傅都不如你!”我瞟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这孩子净学些没用的,只会戴高帽!沉吟了会,边写边道:
“独放暗香疏影扶,笑迎寂寞斗寒隅。虬姿雪后技横玉,铁骨霜凝萼点珠。
韵胜乐同松竹友,格高敢与卉花殊。闻琴破腊抚三弄,无限春光耀坦途。”
梅花即使在现代亦为文人墨客所独钟,我曾背过不少清朝最流行的律诗,如今顺手牵羊送人剽窃……递了给十五,随口道:“皇上问起,你就说梅花品格高尚、傲立迎春云云,他自会觉得你胸襟阔达了。”
忽闻得几下拍掌声,十三的朗笑声传来,道:“诗也好!意也好!”我抬起眼,四、十三、十四阿哥不知何时齐齐站在了门前。
我强行把自己黏在四阿哥脸上的视线挪开,见十四一面跨进门,一面嘲弄地道:“难怪总师傅最近老说十五弟的功课大有进步,原来藏了个师傅在眼皮底下!”
十五惶急地行礼,低着头不知所措,我请过安,微笑道:“十五阿哥身份尊贵,懂得知人善用即可,十四阿哥若是羡慕,大可效仿,以免失去圣宠,奴婢自当一视同仁。”
十四紧走前几步,狠狠瞪着我,怒道:“我学富五车、满腹经纶,难道还比不上你?”
我好笑地睨了他一眼,侧回头道:“十五阿哥下午不是仍有骑射课么?还不快去?”十五不安地望了我一眼,告退离去。
十四阿哥生性骄傲,最是不服输,加上我一番言语挤兑,他绝不会去跟康熙告状,显得自己是因为比不上我,要借此跟十五争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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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坐定,小太监进来奉了茶,十四哂道:“还是四哥和十三哥的面子大,以往我一来,翎兮便‘身体不适’或者‘想回房休息’了……”
我没有搭理他,走到十三身侧,笑问:“怎么今日这么得空?”四、十三阿哥明年正月要随康熙南巡,近日事务颇为繁忙。
十三尚未答话,十四阿哥已霍地站起身,将我拉坐到他身侧,我望着他如铁钳般扣在我手腕上的手,暗暗皱眉,这家伙似乎动手动脚动上瘾了!
他日复一日的“纠缠”已令我的耐心接近极限!四阿哥可以冷漠相待,因为十四奈何不了他,我只能以柔克刚,他要我生气,我就笑给他看!但容忍真的是有限度的……
念头还未转完,我的手腕便像有自己的意识般略抬起,狠狠往两人间的茶几边缘敲下,几上的茶杯一阵乒乓乱响!他闷哼一声,吃痛松了手,咬牙切齿道:“你!”
我不再看他,挑眉望着十三,提醒他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十三干咳了一声,笑着说:“你的生辰快到了,我来问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一愣,自打成年之后,我就再没想过生日这种琐碎的东西,幼时也不过收父母一个红包了事!我耸了耸肩,道:“我衣食无忧,没什么想要的。”
十四插问:“翎兮的生辰是何时?”十三说:“二十七年腊月十五。”
十四微一颔首,笑嘻嘻地说:“那刚好!当日也是我成婚,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我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我看起来像是喜欢热闹的人么?”
他仍是笑眯眯地,摇头道:“不太像,谁叫你答应了舒兰!”我皱起眉,疑惑地“啊”了一声。他手肘撑住茶几,略倾身向我,说:“舒兰的阿玛和额娘不能进宫,她说已经邀了你作为她的娘家亲戚。”
我苦思良久,也记不得自己是何时答应她的,舒兰近日忙于婚事,我似乎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十四又道:“我就纳闷,舒兰快满十五了,怎么叫你姐姐?”我没吭声,想着舒兰就是再大上十年,我也受得起她一声姐姐!
十四目注了我一会,粲然说:“不过这样也好,将来……”我的眼神骤然冷厉,他得意地嘻嘻一笑,没有再说下去,坐正身子,转眼望向一直漠然看着门外的四阿哥。
过了半晌,四阿哥侧回头,淡声道:“走吧。”十三朝我弯了弯嘴角,跟在四阿哥身后出了门。十四带着一脸打了胜仗的表情,随后扬长而去,我对着他的背影嗤笑一声,真是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