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在一袭玄色方纹绫曲裾深衣里的中年妇人,装扮十分朴素,光洁黑亮的头发挽成盘桓髻,只插了一根朴实无华的簪子。通身气度雍容华贵,面容安详,如若不是微微松弛的凤目里偶尔迸射出凌厉的精光,人们便会以为她只是一位与世无争的妇人。身旁是一个身着明黄色华美织锦曲裾深衣的男孩,额顶的头发用一根紫檀雕花簪子固定,脑后的黑发随意的披散在肩膀上,脚踩秋香色绣花鹿皮履,被王太后牵着蹦蹦跳跳的走了进来。四五岁大小,浓眉大眼,鼻梁挺直,唇红齿白,笑意盈盈,长相十分讨喜。随后众人又是一阵忙碌,再次行完礼站定之后,大家都已将刚刚那点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上了年纪的人似乎都很喜欢小孩子,董太后刚一坐定,就将我抱在了怀中。母后恭敬的低着头伺候在董太后身后,大哥亦小心翼翼的躲在远处角落里。我看着眼前面容慈祥的中年贵妇,刚刚的不快烟消云散,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又有液体溢出了嘴角。
“哟哟,小乖乖,当心着点儿。”董太后被我逗乐了,便有宫女来擦我口边的液体。我笑的更开心了。
“皇祖母,三皇妹怎么老流口水呀。”一圆圆的脑袋凑到了我的面前,红润的脸上闪着健康的光芒,红红的嘴唇微微嘟着,一双清澈的圆眼睛好奇的看着我。
“大惊小怪的,你小时候也这样。”董太后慈爱的拍了拍我眼前圆圆的脑袋,笑盈盈的说。
“不是吧!”闻言眼前二皇兄圆溜溜的眼睛睁的老大,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好像要将我研究一遍似的。我被眼前陌生的男孩盯的心里毛毛的,紧张的望着这个与大皇兄截然不同的活泼男孩。忽然见他伸出手指,慢慢伸向了我,我眼见他那根白白胖胖的小短指头小心翼翼的靠近了我,然后在我还没反映过来他要干什么时,快速在我脸上戳了一下,然后迅速退回,仍旧用那探究的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我,那根胖圆指头停在我眼前不远处,似是准备着下一轮进攻。
我瞬间愣住了,脸蛋上微微疼痛的感觉传来,才反应上来刚刚居然被他袭击了,然后便毫无悬念的大哭起来。整个过程奇快无比,大多数贵妇都没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协儿,你做什么!”董太后见到我哭了,第一个从晃神中醒来,责怪着刚刚那罪魁祸首。母后赶紧将我抱到怀中安抚,美丽的丹凤眼里一瞬间闪过痛惜,委屈,怨恨以及自责。嘴里却要劝着董太后,替二皇兄求情。
这便是我第一次与二皇兄见面的情景,在我惊天地泣鬼神的哭泣中变得让他难忘。
待我好不容易不哭了,大殿内终于恢复了和谐,董太后脸上保持着慈祥的笑容,与众位命妇拉着家常。突然眼角余光扫见角落里的大皇子,笑容便凝固了,凤目中闪过一片阴霾,转头看向身后恭敬服侍的皇后,声音转冷:
“辨儿怎么在会这儿?!”
我清晰的看到角落里大皇兄闻言瑟缩了下孱弱的身体,苍白的小脸深深埋进胸口,我的心里又说不上什么滋味了,不舒服的紧。
“大皇子也是爱妹心切呀,而且是奉陛下旨意来为公主祝千秋的。”正当母后紧张的就要下跪请罪时,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张公公,突然发话了,弓着腰,动了动皱巴巴的嘴唇,不阴不阳的说道。
“哦?!”董太后收起了慈祥的笑容,淡淡的说道,“如果本宫记得不错的话,前些天辨儿身体抱恙,皇上才与本宫商议,令高望陪着大皇子去温泉宫静养,此刻辨儿不是应该在邙山别院吗?却不知何人敢抗旨不尊?置大皇子之安危与不顾?”
“昨日治疗大皇子的御医来禀,大皇子病情已然好转,皇上思及公主千秋将至,便下令让大皇子回宫的。”张公公微弓着腰,态度恭敬的回禀,而话语却不像他表面做出来的这般恭敬。
“是这样呀!”董太后看着垂首而立的张公公,凤目内精光流转,过了好一会儿,嘴角又挂上了慈祥的笑容,“张让呀!”
“老奴在。”张公公不卑不亢的答道。
“从何时起,陛下下旨不用再向本宫请示了?!”董太后突然凤目一窄,顿时精光四射,脸上笑意尽收,盯着一旁的张公公,一拍身前的朱漆雕花案几,大声喝道,
“大胆奴才!竟然敢教唆陛下,你该当何罪!”殿内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断喝吓的扑通扑通跪了一地,所有人紧张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我紧紧的缩在母后怀里,小心翼翼的看着突然变得可怕的皇祖母。
“奴才不敢,请太后息怒。”张让也被董太后这一声断喝叫懵了,连忙跪下,但片刻之间便恢复了镇定,不紧不慢的答道。
“不敢?那为何从前陛下做何决定,都与本宫有商有量,如今却连个招呼都不跟本宫打了?究竟何以让陛下有如此转变?”董太后又换上了慈祥的笑容,淡淡的问道,仿佛是在询问陛下最近饮食一样,
“张公公,你可知其中原因?”张公公那几个字音拖的很长,耐人寻味。
“启禀太后,皇上行事自有主张,况且圣意难测,岂是老奴此等下人所能擅自揣测的。”张让垂着头,恭恭敬敬的回道,“不过太后约摸是冤枉陛下了。”
“哦?此话怎讲?”闻言董太后饶有兴趣的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个奴才。
“陛下一直对太后是尊敬有加,凡事都以太后意思为先。可久而久之,就有些不知情的人曲解了陛下这片至孝之心。”说到这儿,张让略停顿了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说下去!”片刻后,董太后一字一字的说,仿佛每个字都是从嘴角里挤出来的一般,冰冷的声音里隐有压抑的怒气。
“前不久,有些愚昧无知的朝臣上疏,通篇竟是子虚乌有之言,大逆不道之语,加之言辞偏颇,语气强硬,申斥太后,后-宫-干-政,扰-乱-朝-纲!”张让慢悠悠的说,仿佛心情很好。
“啪!”一声,太后手里的青花白肚茶碗被狠狠摔在了宣明殿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随即碎成了无数大小不一的小碎片,愤怒的地面上跳动了几下。殿内众人又被吓得瑟缩了下,生怕下一秒怒火会转移到自己身上。
“呵,然后呢?”我迷惑地看着嘴角挂着诡异笑容的董太后,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这叫做“怒极反笑”。
“皇上看了之后生气极了,一气之下就要抓了那几个腐儒杀头泄愤。但冷静下来一想,如果真杀了的话,岂不坐实了太后您插手朝政的罪名?陛下对您的一片孝心日月可鉴,是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所以只好强忍了下来。”张让苍老奸细的声音在整个宣明殿内回荡着,毛骨悚然的,不禁让我打了个寒颤。
“继续。”董太后的声音已听不出喜怒,如平静无波澜的湖面,但湖面下是怎样一番景象就不得而知了。
“为了太后的清名,也为了太后不再落人口实,让人诟病,皇上只好决定不再事事劳烦太后,再难决断之事都一人揽下,近日陛下整日日理万机,片刻不得闲。太后深明大义,定能明白皇上的一片苦心。”张让空荡荡的声音终于落下了最后一个音符,大殿内再次陷入了可怕的沉默,气氛压抑的难受,我想扭头张望,却被母后死死的摁进了怀中。
“呵呵。”许久之后,董太后笑了起来,却听不出一丝暖意,“你做得好,替本宫谢谢陛下,他的一片孝心本宫心领了。”深深看了跪在地上恭敬垂头的张公公一眼,双目神色变化莫测,“协儿,我们走!”
待董太后步出宣明殿的那一刻,我清晰的看到张让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一张脸变得阴森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