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东汉末年的洛阳城,听唐衡说,那是一个残阳如火的夏日黄昏,暑气嚣张地弥漫在南北二宫之中不肯退去。伴随着声声慵懒的蝉鸣和太医们焦急的嘱咐,母后嘶声裂肺的喊叫声痛苦的切割着宣明殿内浓密的闷热空气,到处是慌张的侍从,焦急的等待着,仿佛整个汉宫都在紧张的期盼着我的降临。
当一轮明月取代了炎炎烈阳,院子里的合欢树悄悄的披上了一层月华时,一声新生儿响亮的哭喊声破空而出,结束了这挠人的静谧气氛。清凉终于透进了北宫宣明殿,我呱呱落地了。当是时,漫天流星划过,瑰丽无比,钦天监口中百年难遇的奇观毫无征兆的绽放在世人眼前,撼动着每个人的心。
中平元年七月六日黄昏,天降异象,群星坠落,连绵如雨,灵思皇后何氏诞下一女,即汉灵帝三女,取名刘芳,赐号永年。
满头汗珠的母后虽然疲惫不堪,可是嘴角却挂着欣慰的笑容,她用那虚弱的手轻轻的爱抚着怀中的我,一双风情万种的丹凤眼里满是温柔,不知为何,我能清晰的看到母后挂满汗珠的美好容颜,亦能感知到那来自母后的浓浓爱意。
我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世界,周围声声人语,太医的嘱咐,宫女的细语,母后的喃呢,一句不漏地流进了我的耳里,虽然听不大懂,但却惊人的记在了脑中。一直以为别人也同我一般一生下来便可记事,长大后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不同的,这让我心惊的发现,成为了我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娘娘,您快歇着。”一尖细却不难听的男声响起,语气里满是关切,“娘娘您可是万金之躯,此刻正当虚弱之时,万不可大意。公主就让奴才抱着吧,让奴才也占占公主的福气。”
“呵呵,瞧你说的。本宫哪有那么娇弱,巴掌大点儿的小人儿都抱不得了不成?”母后笑着嗔怪道,却没反对,“你当心点,这可是本宫心尖儿上掉下来的。”
“喏!娘娘您放心。奴才就是千刀万剐咯公主都少不了一根汗毛。”接着我便到了一个温暖有力的臂弯里,唐衡那张白面一般的脸就这样大喇喇闯进了我视野。母后十三岁进宫,唐衡便在跟前伺候了,十几年来汉宫风云诡变,多少寒冷难眠的深夜,都是这个胖公公陪着母后熬过来的,母后能到今天这个位置,唐衡功不可没,主仆情分自不必说。
“就你嘴贫!”母后笑道。
旁边的宫女们都围了上来,好奇的看着刚出生的我:
“咦,公主眉心有可朱砂痣也。”
“好可爱哟!”
“恭喜皇后生了一个漂亮的小公主!”周围宫娥们或真心或假意的赞美此起彼伏。
门外一阵喧哗,接着便有公公们高声唱到:“皇上驾到!”
一屋子人立时跪了一地,恭声高呼:“恭迎皇上。”
“快让朕看看朕的宝贝女儿!”一个玄色身影大步流星的穿过满殿宇恭敬匍匐行礼的人群,走向了我。
没错我就是孝灵帝第三个女儿,也是他唯一幸存的女儿,永年公主刘芳,我母亲是皇后何氏,母后除了我还育有大皇子刘辨,熹平五年出生,比我大八岁,我那命运多舛的大皇兄。
父皇子嗣薄弱,膝下虽儿女众多,但活下来仅仅二子一女,除了大皇子刘辨,还有二皇子刘协,光和四年生,比我大三岁。二哥是个可怜的孩子,生母王美人早亡,听说是死于宫斗,一直养在董太后的永安宫里。虽说宫人们都对这样的宫闱秘事讳莫如深,但是往往刻意的回避总会带来人们对当年真相更多的联想猜测,有些可能远比真相来得惊悚凄惨。但无论在哪一种版本里,二哥都是最值得同情的那一个,所以人们每每谈起二哥时,语气里都或多或少带着几丝怜悯。不过这样惨淡的身世似乎丝毫没在二哥的成长中留下任何阴影,二哥是个极开朗的人,每次见他似乎都是笑着的。
我出生的中平元年,对汉室而言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年份。初春二月,巨鹿人张角自称「黄天」,得仙人所赠《太平要术》,打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口号,帅其部三十六方,皆著黄巾,同日反叛。安平、甘陵人各执其王以应之。朝野之间人心惶惶,连年的小叛乱已经让大臣们疲于应付,而此次无论声势规模都远非前几次可比。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中的皇室里。
年幼的我对宫外的这些时局政事是浑然不知的,树上鸣叫的知了,花间飞舞的蝴蝶,荷叶上偶尔逗留的蜻蜓以及池塘里嬉戏的鱼儿,还有我的哥哥们,这就是我无忧无虑的童年世界。
东汉的皇宫分东西两宫,南宫历史悠久,古朴清幽,相传为周文王所建,终其一朝,都为周王朝皇家宫殿。秦统一六国之后,洛阳城成了丞相吕不韦的封地,又将南宫修缮了一番,增建了许多规模宏大的宫殿。南宫主要宫殿有却非殿、崇德殿、中德殿、千秋万岁殿和平朔殿,另外还有小殿三十余座,景色秀美。当年汉高祖曾置酒南宫,光武帝幸却非殿而定都,北宫侧是明帝时才修建的。
北宫的大气磅礴不同于南宫的幽静古朴,各处琼楼玉宇,亭台楼阁,飞檐雕栏,廊腰缦回,错落有致,雄伟壮丽,气势非凡。主殿有温芳殿、安福殿、和欢殿、德阳殿、宣明殿、平洪殿,各小殿不计其数,西有濯龙园,东置古狄泉,一年四季风景迷人。北宫东北有永安宫,乃皇太后居住之地。记得父皇母后一直住在北宫,德阳殿为父皇处理国事之所,宣明殿为母后寝宫,南宫则多为休闲娱乐宴请聚会之所。
“呀?娘娘快看,公主又吐泡泡了。”唐衡一边用白净柔软的胖手指逗弄着我,一边兴奋的对坐在他身前的母后说,一张白脸上尽是欢喜宠溺。
“才二个月大的孩子,哪个不是吐着泡泡长大的。”母后替我辩解道,美丽的丹凤眼里满是宠溺的爱意,“这孩子倒是机灵,你看那眼睛睁的圆溜溜的,记得辨儿这么大的时候还整天睡觉着呢。”
“大皇子那时候未足月,太医都说了贪睡是正常的。”唐衡微笑的看着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之后发现母后闻言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僵硬,随时可能消失,便立即改口:“呵呵,话说回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像咱们公主这样漂亮的孩子呢。您瞅瞅这眉心的朱砂痣,就跟那观世音菩萨额头的花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边说边用眼角小心翼翼的瞅着母后,不放过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见笑容似又有回来的迹象,方大胆继续说道:“这‘天生丽质’四个字,简直就像专门给三公主造的一样。”
“她才这么大点儿,能看出什么来?”母后脸上终于又挂上了笑意,继续跟唐力有一下没一下的拉着家常。
我好奇的听着他们悠闲的聊天,虽然话语里大多是我听不懂的词汇。好奇的东张西望,却只能看到唐衡头顶一片红云缭绕,不知是何物,端的是香气怡人。长大之后才知道,那片红云其实是宣明殿里那棵合欢树的花儿,每到夏季朵朵绣花针似的花瓣便布满了树梢枝头,轻轻软软的淡粉色离远看去便如一团粉红色的云霞坠落了九天,很美很宁静。
从出生开始,我便时常做一个奇妙而诡异的梦,梦里烟雾缭绕,隐有亭台楼阁从白雾中露出一角,似真似幻,隐隐觉得十分熟悉。更加诡异的是,每每当我想再看清一些时,眼前的景象却变得更加模糊起来,直至消失。
夏去秋来,转眼入了冬,御花园里除了几株冬青和梅花,其他植物俱一派萧然。宣明殿内却始终春意融融,殿内燃着火碳,壁面挂有锦绣,设有火齐屏风,内室置有鸿羽帐,地上铺着西域伊利羊毛毯。日子惬意的在不知不觉中度过。
偶尔会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药香,之后便看到一漂亮的男孩站在榻边看我,一双熟悉的丹凤眼闪着好奇的光,可当我艰难的爬过去,挥舞着圆圆的胳膊伸手去抓他时,就远远退开了,然后快速消失在宣明殿青色的幕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