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光的洪流毫不留情的冲刷而过之后,当我站在生命的尽头时,许多记忆渐渐变得模糊不堪,而那些曾经走过我生命的身影却更加鲜活起来,他们或者微笑,或者沉默,或者严肃的向我走来,经过大浪淘沙般的洗礼,在我残存的意识里慢慢沉淀,变为一张张标本,留在了我即将消散的灵魂深处。最后在我涣散的意识里浮现的是——新翠环绕的崇山峻岭,百废复苏的街巷商埠,绿意盎然的阡陌交通,以及其上正勤劳播种的万千人民。
弯腰耕作的农夫,浣纱洗衣的村妇,牧牛而歌的孩童,纵使汗水滑落脸庞,但眼里都闪着恬适的笑意,一派安宁喜乐之景。我费力的抬抬早已疲惫不堪的眼皮,努力扯了下嘴角,遗憾的是连一个简单的笑容都做不出来,可心里却仿佛被欣慰感慨塞的实实满满,这片我用生命守护着的大地,我用灵魂深爱着的大地,在经历了无尽战火焚烧之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和平。
呵呵,我想我此生无憾了。。。
然后我慢慢合上疲惫的双眼,祈祷这些陪伴着我走过此生的人们,也将能邂逅在下一个轮回中。。。
我出生在东汉末年的洛阳城,那是一个残阳如火的夏日黄昏,暑气嚣张地弥漫在南北二宫之中不肯退去。伴随着声声慵懒的蝉鸣和太医们焦急的嘱咐,母后嘶声裂肺的喊叫声痛苦的切割着宣明殿内浓密的闷热空气,到处是慌张的侍从,焦急的等待着,仿佛整个汉宫都在紧张的期盼着我的降临。
当一轮明月取代了炎炎烈阳,院子里的**树悄悄的披上了一层月华时,一声新生儿响亮的哭喊声破空而出,结束了这挠人的静谧气氛。清凉终于透进了北宫宣明殿,我呱呱落地了。当是时,漫天流星划过,瑰丽无比,钦天监口中百年难遇的奇观毫无征兆的绽放在世人眼前,撼动着每个人的心。
中平元年七月六日黄昏,天降异象,群星坠落,连绵如雨,灵思皇后何氏诞下一女,即汉灵帝三女,取名刘芳,赐号永年。
满头汗珠的母后虽然疲惫不堪,可是嘴角却挂着欣慰的笑容,她用那虚弱的手轻轻的爱抚着怀中的我,一双风情万种的丹凤眼里满是温柔,虽然我当时毫无灵识可言,可是我依然能感知到那来自母后的浓浓爱意。
“娘娘,您快歇着。”一尖细却不难听的男声响起,语气里满是关切,“娘娘您可是万金之躯,此刻正当虚弱之时,万不可大意。公主就让奴才抱着吧,让奴才也占占公主的福气。”
“呵呵,瞧你说的。本宫哪有那么娇弱,巴掌大点儿的小人儿都抱不得了不成?”母后笑着嗔怪道,却没反对,“你当心点,这可是本宫心尖儿上掉下来的。”
“喏!娘娘您放心。奴才就是千刀万剐咯公主都少不了一根汗毛。”接着我便到了一个温暖有力的臂弯里,唐衡那张白面一般的脸就这样大喇喇闯进了我视野。母后十三岁进宫,唐衡便在跟前伺候了,十几年来汉宫风云诡变,多少寒冷难眠的深夜,都是这个胖公公陪着母后熬过来的,母后能到今天这个位置,唐衡功不可没,主仆情分自不必说。
“就你嘴贫!”母后笑道。
旁边的宫女们都围了上来,好奇的看着刚出生的我:
“咦,公主眉心有可朱砂痣也,”
“好可爱哟”
“恭喜皇后生了一个漂亮的小公主!”周围宫娥们或真心或假意的赞美此起彼伏。
门外一阵喧哗,接着便有公公们高声唱到:“皇上驾到!”
一屋子人立时跪了一地,恭声高呼:“恭迎皇上。”
“快让朕看看朕的宝贝女儿!”一个玄色身影大步流星的穿过满殿宇恭敬匍匐行礼的人群,走向了我。
没错我就是孝灵帝第三个女儿,也是他唯一幸存的女儿,永年公主刘芳,我母亲是皇后何氏,母后除了我还育有大皇子刘辨,熹平五年出生,比我大八岁,我那命运多舛的大皇兄。
父皇子嗣薄弱,膝下虽儿女众多,但活下来仅仅二子一女,除了大皇子刘辨,还有二皇子刘协,光和四年生,比我大三岁。二哥是个可怜的孩子,生母王美人早亡,听说是死于宫斗,一直养在董太后的永安宫里。虽说宫人们都对这样的宫闱秘事讳莫如深,但是往往刻意的回避总会带来人们对当年真相更多的联想猜测,有些可能远比真相来得惊悚凄惨。但无论在哪一种版本里,二哥都是最值得同情的那一个,所以人们每每谈起二哥时,语气里都或多或少带着几丝怜悯。不过这样惨淡的身世似乎丝毫没在二哥的成长中留下任何阴影,二哥是个极开朗的人,每次见他似乎都是笑着的。
我出生的中平元年,对汉室而言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年份。初春二月,巨鹿人张角自称「黄天」,得仙人所赠《太平要术》,打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口号,帅其部三十六方,皆著黄巾,同日反叛。安平、甘陵人各执其王以应之。朝野之间人心惶惶,连年的小叛乱已经让大臣们疲于应付,而此次无论声势规模都远非前几次可比。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中的皇室里。
年幼的我对宫外的这些时局政事是浑然不知的,树上鸣叫的知了,花间飞舞的蝴蝶,荷叶上偶尔逗留的蜻蜓以及池塘里嬉戏的鱼儿,还有我的哥哥们,这就是我无忧无虑的童年世界。
记忆中的南宫历史悠久,古朴清幽,相传为周文王所建,终其一朝,都为周王朝皇家宫殿。秦统一六国之后,洛阳城成了丞相吕不韦的封地,又将南宫修缮了一番,增建了许多规模宏大的宫殿。南宫主要宫殿有却非殿、崇德殿、中德殿、千秋万岁殿和平朔殿,另外还有小殿三十余座,景色秀美。当年汉高祖曾置酒南宫,光武帝幸却非殿而定都,北宫侧是明帝时才修建的。
北宫的大气磅礴不同于南宫的幽静古朴,各处琼楼玉宇,亭台楼阁,飞檐雕栏,廊腰缦回,错落有致,雄伟壮丽,气势非凡。主殿有温芳殿、安福殿、和欢殿、德阳殿、宣明殿、平洪殿,各小殿不计其数,西有濯龙园,东置古狄泉,一年四季风景迷人。北宫东北有永安宫,乃皇太后居住之地。记得父皇母后一直住在北宫,德阳殿为父皇处理国事之所,宣明殿为母后寝宫,南宫则多为休闲娱乐宴请聚会之所。
“呀?娘娘快看,公主又吐泡泡了。”唐衡一边用白净柔软的胖手指逗弄着我,一边兴奋的对坐在他身前的母后说,一张白脸上尽是欢喜宠溺。
“才二个月大的孩子,哪个不是吐着泡泡长大的。”母后替我辩解道,美丽的丹凤眼里满是宠溺的爱意,“这孩子倒是机灵,你看那眼睛睁的圆溜溜的,记得辨儿这么大的时候还整天睡觉着呢。”
“大皇子那时候未足月,太医都说了贪睡是正常的。”唐衡微笑的看着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之后发现母后闻言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僵硬,随时可能消失,便立即改口:“呵呵,话说回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像咱们公主这样漂亮的孩子呢。您瞅瞅这眉心的朱砂痣,就跟那观世音菩萨额头的花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边说边用眼角小心翼翼的瞅着母后,不放过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见笑容似又有回来的迹象,方大胆继续说道:“这‘天生丽质’四个字,简直就像专门给三公主造的一样。”
“她才这么大点儿,能看出什么来?”母后脸上终于又挂上了笑意,继续跟唐力有一下没一下的拉着家常。
当时的我根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感到眼前一片红云缭绕,香气怡人。长大之后才知道,那片红云其实是宣明殿里那棵**树的花儿,每到夏季朵朵绣花针似的花瓣便布满了树梢枝头,轻轻软软的淡粉色离远看去便如一团粉红色的云霞坠落了九天,很美很安心。
夏去秋来,转眼入了冬,御花园里除了几株冬青和梅花,其他植物俱一派萧然。宣明殿内却始终春意融融,殿内燃着火碳,壁面挂有锦绣,设有火齐屏风,内室置有鸿羽帐,地上铺着西域伊利羊毛毯。日子惬意的在不知不觉中度过。
偶尔会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药香,之后便看到一漂亮的男孩站在榻边看我,一双熟悉的丹凤眼闪着好奇的光,可当我艰难的爬过去,挥舞着圆圆的胳膊伸手去抓他时,就远远退开了,然后快速消失在宣明殿青色的幕帐中。
中平二年到了,开春二月间,积攒了一冬天的积雪还未完全褪尽,春寒料峭,整个南北二宫都还没从冬眠中苏醒,一入夜便悄无声息。
一日夜晚,母后像往常一样早早拥了我入睡,整个宣明殿里万籁俱寂。半夜里突然一片红光冲天,夜空被映成了白昼,然后听到殿外宫女太监们焦急害怕的叫喊声和紧张嘈杂的脚步声。
没过一会儿,有宫女轻声禀报唐公公来了,母后闭着眼睛,隔着黄梨木雕花宽榻上的鸿羽帐,慢慢吐出一个字,声音里透着几丝未睡醒的慵懒:“传。”
没一会儿便听到急切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唐衡小跑进来了,白净的额头挂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声音微喘,“皇后娘娘,南宫的平朔殿走水了。”
“平朔殿?”母后慢慢睁开眼睛,半眯的双眸难掩疑惑。
“就是最近圣眷正隆的刘氏姐妹的寝宫。”唐衡十分有默契的解答了母后的疑惑。
“哦。”母后淡淡的答道。
“据说前不久得罪了永安宫里的那一位。”唐衡凑到鸿羽帐前,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时窗外的火光更耀眼了,似是要灼伤人眼一般。
“平朔殿那边情况怎么样了?”母后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道。
“殿门窗子都反锁着,火势又很大,看样子全殿上下三十七条人命要全没了。”唐衡惋惜道,却没有过多的同情。
“知道了,下去吧,让咱们殿里的人都管好嘴。”母后语气依旧平静,“莫要让火烧到了宣明殿。”
“喏。”
“哎!”等一阵脚步声渐渐消失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才听到母后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虽然当时的我对那晚宣明殿内的情景完全不明所以,但那片被大火映红的夜空和母后最后那声叹息却留在了我的意识里。
转眼一年过去了,与中平元年的燥热不同,中平二年的夏天很凉爽,在一片淅淅沥沥的雨打芭蕉声中,我一岁了。七月六日这一天,宣明殿内张灯结彩,全洛阳所有公卿的夫人几乎都到齐了,热闹非凡。
我被唐衡放在一张光滑的竹席之上,一会儿周围便被各个宫妃命妇们摆上了各种各样五光十色的小东西。后将军袁隗的夫人端氏,舅母何氏,姨母乔氏和司隶校尉袁绍的夫人曹氏,司徒王允的夫人李氏等人簇拥着母后围在席子边上,众妃嫔恭敬的陪在外围。母后今日一身金丝绣凤舞九天朱红酡红双色绮曲裾深衣,露出里面鸭黄平织绢**领子,用一条镶嵌红玛瑙金丝绣牡丹锦簇方纹绫腰带束出纤细腰肢,九寰飞仙髻上插着飞凤衔珠赤金步摇,衬得母后秀美温婉的面容多了几分端庄典雅,身份尊贵不可言。嘴角笑意微含,美丽的丹凤眼里盛满了满足的喜悦,我傻傻看着母后咯咯直笑。
“公主去抓那个小梳子!”唐衡好像生怕我抓了不该抓的东西似的,一直蹲在席边唠唠叨叨。
“小梳子有什么好的,公主去抓那个小毛笔。”舅舅大将军何进的夫人董氏温和的笑看着我,白玉般的手指着席子左上角那个精致的黄金小毛笔,殷切的说道。
“我看还是抓右下角的小凤冠最好了。”司隶校尉袁绍那极其美丽的夫人,仰着精致的五官看了看母后,小心翼翼的瞅着母后的神情,恭敬的说道。
“。。。。。。”
我茫然的看看周围一群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人们,再低头瞧瞧身边一个一个金闪闪做成不同样子的小东西,完全不明白它们所代表着怎样的含义。慢慢悠悠的爬了一圈,拿起这个看看,再拿起那个瞅瞅,却始终没发现能让我想据为己有的东西。
正在这迷茫之际,我又闻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药香,我轻轻的努努鼻子,确定那香味飘来的方向,然后努力抬起肥胖的头,看过去,果然见到了那双酷似母后的丹凤眼,他裹在一片朱红色之中,小脸一片白,见我望了过去,露出怯怯的笑容。
我咧嘴一笑,瞬间便有透明的粘液从我口中流淌了出来。于是顺手拿起一件小东西,冲着他挥舞,嘴里发出兴奋的哇,哇声。
“三公主抓了个小古琴!是王夫人送的和田白玉古琴小吊坠。”唐衡似是如释重负般高声宣布。
“还是王夫人送的最合咱们公主心意呀!”王夫人看上去三十六七,脸庞白净圆润,气质温雅如玉。闻言只是谦和的报以一笑。
“呵呵,真是不得了了,抓周抓了个小古琴,难道皇家要出个琴仙伯牙不成?”袁绍夫人微笑的奉承着,眼角不忘观察母后的脸色。
“那可没准!妾身瞧公主这俊俏的小模样,可不比那钟子期差。”袁老夫人笑着应和着自己的侄儿媳妇。
“是呀是呀,三公主真是天资聪慧呀。”
“不愧为皇家公主,情趣高洁呀!”
“呵呵,刚刚看她在那些个小刀子小算盘跟前转悠,我的心就揪了起来,还真怕她乱来呢。”母后宠溺的看着我,心有余悸道。
“不会的,妹妹聪明着呢。”他稚嫩的童音弱弱的响起,急切的替我辩解,言谈之间满是回护之意。眼角带着浓浓的笑意,可惜刚笑了几下,似过大的情绪起伏牵动了敏感的肺部,便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咳咳。”大皇兄急忙用帕子捂着嘴,将咳嗽堵在唇边,发出声声闷响,立马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便有侍从轻车熟路的拿药,端水,扇扇,在一旁提心吊胆的伺候着。
被众人冷落了的我,茫然的坐在席上,看着众人围着脸色更加苍白的大皇兄嘘寒问暖。
“辨儿,好些了吗?”母后方才的好心情一扫而过,焦虑疼惜的搂过咳嗽中的人儿,轻柔的拍拂着他的背,转头对战战兢兢立在一边的侍从们说,“天气热了,日头不好过,大皇子身体弱,你们这些做奴才的,更要用心的伺候着才是!”
“喏!”
顿时又是奴才跪了一地。
“大皇子还小,胎里带出的病根不是说治就能治的好的,还得再过几年呢。依妾身看,大皇子福泽深厚着呢,皇后莫要忧虑,大可放宽心些。”姨母乔氏瞥见母后紧锁的眉头,脸上写满了担忧,便拍着母后的手,柔柔的宽慰道,众夫人跟在一旁附和。
今日身为主角的我却被遗忘了,身边没了人便有些冷清,我一时间颇不习惯,看着大皇兄身边围着的莺莺燕燕,慢慢爬了过去。我趁着混乱,以为没人注意到我,可惜还没爬出多久,就被眼尖的贵妇们发现了,将我从地上抱了起来。
“哎呦,公主,这可使不得。”说着便抱着我朝离那药味更远的地方去了。看着越来越远的朱红色人影,我哇的哭了起来,双手伸向人影的方向,痛苦的扭动着。
“公主这是怎么了呀?”
“呀,公主怎么了!”
贵妇们不明就里,吓的魂飞魄散。终于有个心思玲珑的,看出来我想做什么了,忙将我抱了过去。
看着蜷缩在母后怀里,越来越近的人影,我渐渐止住了哭声。眼见就要触摸到那抹红色了,我欢快的挥舞着双手,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