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馆派遣的教习名唤郭舆。
映像里,郭先生是一位机谨的老者。在学监留下的尴尬沉默中,郭先生顿挫的声音霍然响起。
他说:”臣,内阁尚学郭舆,奉旨拜见永嘉郡主及世子。”
赵易寒一直称他郭师傅,而我却叫他郭先生。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他当时的样子;在夕阳暗淡的余晖下,天光为他纹理纵横脸颊勾出深邃的轮廓。风霜雨雪漫过了他的鬓角却无法侵染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睿智的眼睛,仿佛只在开合间便洞悉了这俗世的命运.
从此以后,郭先生的授课日日进行。每天辰时,郭先生都会准时出现在前院正堂里。平日里他是一位祥和的老人,除了各色礼乐典籍,他还时常带些闲杂书稿来供我们消磨时光。高丽极尚汉学,洪文馆的藏书有半数以上都是汉文。从医书到史书,从诗词到画本,有时甚至还有剑谱和琴谱。赵易寒喜欢在我弹琴的时候演练一些剑谱招式。曾经有一阵子,他醉心于钻研《左传》和《齐明要素》。于是偏殿里时常充斥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器具,那一老一少时而争执不下,时而又品茗对弈。仿佛一对默契和睦的忘年之交,在共叙着久别重逢的情谊。
乾道九年的宁静时光就这样一直延续到除夕之前。不同于江南秋季的温暖漫长,北国冬天来得极早。残秋未尽,大雪已覆满了北方的山峦。偏殿内堂里都燃起了暖烘烘的地笼,然而我还是感觉到冷。仿佛本能的,我无法适应这北国陡然而至的寒冷。大寒过后开京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大雪下了足足两日,而我的身体也终于生起病来。
这场病来势汹汹。浑浑噩噩的缠绵在病榻之上,我的病情也一日重过一日。病中的我时常会梦见父王,也时常会忘记他已过逝。梦中的他依旧是严肃的神情,立在王府的寝殿的游廊前半眯着眼睛,仿佛是在深思又好像陷入冥想。
每当我将这些话告诉母妃,她就会用一种忧郁的眼光看着我。她的眼睛真美,忧郁的神色仿佛坚冰下深暗的湖水。她说:病重者梦见故去之人是不祥的……。她又说:易水啊,你要快一点好起来……。她忧郁的目光越过我移向院墙之外的朱檐碧瓦。我知道,那一定是庆会楼的方向。依照祖制,除夕之夜高丽天子将在那里祭宴先祖召见宗室。如果我和赵易寒入得宗籍,明宗皇帝就会在那里召见我们。又或许他会在召见之时为我们颁赐封号。
病中的时间仿佛格外漫长,明明还不到半月却似乎已耗尽了我一生的时光。赵易寒总是隔三差五前来探望,自我染病以来他就是众人中最为关心的。他反复钻研各类医书,检视药食,还请求母妃为我更换主治医官。而我的病情也曾因他的努力一度好转。只是这一切最终在除夕之前的一场大雪中化为乌有。没有征兆的,我忽然就发起了高烧。成日里昏昏沉沉;唯一清醒的时候就看见赵易寒守在床边,拉着我的手神情愁苦的喃尼:“快点好起来啊,除夕就快要到了……。”
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正是这句简单的期盼在我心底种下了不安的预感。那不安在高烧的煎熬下逐渐扩大,与来自体内的火焰一起灼烧我脆弱的身体。未来仿佛未知的黑暗,名唤夕的恶兽蛰伏在黑暗的前方,司机等待着为路过之人降下无妄之灾。而我就是那无助的行者,明知将要路过却无法找到驱走它的炮竹。
当我在煎熬中挣扎着醒来,除夕之夜也已如期而至。赵易寒即将跟随母妃前去赴宴,临行前他又来到我的床边。他已经换上了一身锦红的礼服;我听到窗外北风的声音,夹杂着雪粒打在宫殿的墙壁上沙沙作响。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庆会楼的灯火依旧照亮了整个北方的天穹。璀璨的灯火透过门角廊缝射进昏暗的内室,照在赵易寒的锦绣华衣之上与这间屋舍的萧索格格不入。我看到他身上的锦袍忽然愈发红艳,仿佛活了一般无风自动,在这明暗交叠的光影下宛如一汪流淌的鲜血要将他整个吞噬进去。
这情景太过可怖却又似曾相识。我惊恐的无以附加,分不清梦与现实,仿佛一只邪异的魑魅对着我露出嘲讽的笑脸。我看见那跳动的红色中仿佛浮着字迹,对,是“魇”。我又想起广圆寺中那个惶惑的夜晚,先前模糊的预感在这一刻愈发清晰。有什么隐匿于灯火浮华下蠢蠢欲动,那些呼之欲出的却又无法言说的,顷刻间都如洪水般汹涌而至令我不知所措。我清楚地感到赵易寒此去必定凶多吉少,可是我却不知要如何告诉他。我不知道怎样阻止他只能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不肯放手。
赵易寒对我突如其来的任性很是不解,几番无果的劝说后他终于不耐烦的冲我发怒的想要甩手而去。然而拉扯碰触间,他又忽然停了下来,沉默片刻他以手抚上我的额头,指尖一触即收;然后他的转头扬声对身边的仆婢道:“去!传郑医官来,告诉他郡主又发热了。”
郑医官来得很快。诊脉、探问、熬制汤药,在看诊的整个过程中,赵易寒始终静静地守在一旁。窗外寒风渐歇渐止,隐约间,远处传来盛筵的鼓乐升平。乐声随着冷风飘进这僻静的殿宇显得愈发疏落而岑寂。看诊结束后,一名内官上前禀道:世子,平昌公主请您速速前去赴宴。
赵易寒眼中的挣扎一闪而过,我急忙紧紧握住他的手。最终他只是挥手向内官道:“你去回禀母妃:郡主现下病情有变,我须得留下看护。今夜就不去赴宴了。”末了,他还不忘拉下我的手狠狠道:“这回满意了!睡吧,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说完,他又唤来婢女换下礼服。褪下罩衣的一刹,他身上的红光也随之消失。我顿觉安心不少,在药食作用下睡意滚滚袭来。朦胧中,游离的目光不自觉地滑向侍女手中的红色衣袖,那衣袖上用银线绣出螭龙。皇帝竟然默许他穿这身衣服,我心中不禁暗暗忖度:若是真能加封顺利,赵易寒该是会封世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