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时候我依然躺在铺陈整洁的白色襟被里。昨夜的睡眠过于深沉,以至醒来的脑中还残留着梦的记忆。梦里有奇怪的沙弥和诡异的绢字,我起身拉开被子想要下床,然而就在这时,一幅白色的绢帕不期然自枕畔飘然滑落,帕上赫然清晰的是昨夜梦里的怪字------魇。
我惊慌的拾起这来路不明的绢帕,抬头再看向矮几,那里哪有什么茶器的影子。忽闻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有人来了!我顾不得许多赶紧把这古怪的绢帕藏进衣袖。没过一会便听见有人在门外用拗口的语言说话,我忽然觉悟到那人或许是在叫门,赶紧随口应了一声。
“进来吧”
只见一队衣饰齐整却又古怪的侍女应声鱼贯而入。起身、洗漱、更衣、进膳、虽然言语不能相同,干练的女侍们依然井然有序地忙碌。梳妆完毕时我已经俨然一位靓妆丽服的高丽少女,待我出得外堂,传唤召见的圣旨也到了。进宫的程式都是大抵相仿,叩首接旨,登车上轿。直到坐上四驾马,我找到机会询问易寒昨夜的事情。
“你昨夜里来我厢房做什么--------”我犹豫了一阵方小心翼翼的开口。
“你不是睡蒙了吧,”赵易寒没有听完就一脸鄙夷的打断我,“怎么,一起睡了一年,做梦都离不开我?”他故意做出一脸恍然的表情,见我不答,坏笑着冲我做了个鬼脸。在过去的一年中为了行路方便,我和赵易寒经常同枕而眠。然而听到他如是作答,我的心却直往下沉。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不得而知,若是没有那题字的白绢,我甚至怀疑那个充满诡异气息的夜晚是否真正存在。它就像黎明时凝结在草间的露水,在稀微朝阳的照射下,一忽儿就消散到无法寻觅。
从松都到开京道路并不漫长,可是在我却仿佛超越了从临安到松都的总合。没有多余的时间让我再次回想,透过鳞次栉比屋脊,远方景福宫飞扬的檐角已经近在眼前。
这是一座历经沧桑的恢宏殿宇,它不仅美仑美奂而且永远笼罩在浓郁的阴影之下。我们乘坐的马车最终停留在迎秋门前,这里是景福宫的侧门,此时门前已经站满迎接我们宫女,她们都穿着一色的窄袖短襟,为首的婢女身着一袭浅绿纱衣,乌亮的发髻环盘于前额四周,香色筒裙仿佛一面宽大的旗帜,在八月暗淡的晨晖里猎猎招展。
直到许多年以后,当我迈过婚嫁的门槛才终于知道,原来那些乌亮明艳的环盘发髻都是假的。然而现在,我只有努力压制住自己对这奇异装束的好奇,敛声屏气,尾随在传召宫女的身后走在滇青石板铺就的蜿蜒的宫道之上。
矗立于道路尽头的巍峨的焦泰殿,我们早已被提前告知,仁萃大妃会在这华丽的宫殿中等待我们。
仁妃乃是当今高丽君王的第三位妃子。依高丽宫制,天子纳一后三妃;四嫔以及八位夫人。其它的宫娥彩女通称内人,终身服侍国君却不在有名分的妻室之列。自建邦以来,高丽从未有过擅自归国的和亲公主。应循祖制,尊贵的外朝女眷多由太后亲自召见。但是如今的高丽已经没有太后健在,而明帝册立过的两位皇后也都相继薨殁。在此之后,内廷没再册封任何嫔妃,到如今中宫之位依旧空悬。
这些都是赵易寒在含元偏殿时候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他从哪里听来的。这座偏殿虽隶属于含元殿实际上却离主殿甚远。我坐在包裹着纺银绢丝得小巧宫轿中,身子同轿干一起合着轿夫的步伐左右摇。轿中的帘幕遮蔽了我的视线,使来去的方向都难于辨别。仁翠大妃令我们在此暂作歇息,然而没有缘由的,我却觉得我们会在这里长久的居住下去。
我又想起了仁翠大妃,还有焦泰殿里那些次地开启的;描满松鹤牡丹的锦彩木门。仁翠大妃的面目在那高堂宝殿的阴影里模糊不清,她安坐在锦缎铺就的高高主位里,一开一合的红唇间倾吐着意味不明的词句。那些词句简短而连贯,淡淡的关切中透出疏离和冷淡。我能够听出那只是简单的寒暄,几句礼节的交谈过后一场短暂的召见行将落幕。母妃率先起身行礼,那是与中土截然不同大礼,抬手、抚额、躬身屈膝。我与弟弟跟随母妃身后拙劣的模仿,俯仰间远处的仁妃的面容依稀可辨。我忽然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很久以前她与母妃曾是相互熟识。然而这种感觉却稍纵即逝,来不及仔细品味引路的女官已经候在门外。赵易寒和母妃起身向外行去,我亦赶忙转身疾步跟上。
而仁翠大妃坐在这空旷的殿宇里目送着我们,当我举步跨过木门,一瞬间,隔着轻薄的烟霞窗纱仿佛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