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十六年是极不平凡的一年,就在这一年,明宗朝最臭名昭著的卯巳士祸粉墨上演。在此之后的漫漫岁月中,不知多少史籍文人笔耕不辍想记下这可怕的政变。然而无一例外,他们的记载都与真相无缘,无论是言之凿凿的官史还是脍炙民间的演绎,强干的新主不会允许丑闻与阴谋流传后世。只有为数不多的亲历者存活宫廷,而其间知情的人几乎尽遭杀戮。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倾诉。在这生命即将化作尘土的时候,即便无人倾听。
那是在一个温暖的春日,后世纷纭的记述只在此处达成罕见共识。我依然清楚记得那一天正好是公主及笄之日。很多时候我确是无法不感叹命运的奇诡,当光阴之水载着纷乱与苦难缓缓流过,我站在河岸的彼端总是禁不住想象;假如那一天我没有发现藏在经书中的剪纸,假如公主及笄的时候我没有去观礼,假如我什么都不知道。可那所有的一切都是假设,有多少种可能能够规避灾祸,然而我却还是不可挽回的陷入噩运的泥沼。
有谁能洞悉掩藏在欢歌笑语下的不祥阴云,明媚的春光里,交泰殿已迫不及待的敞开她寂闭已久的大门。接迎宾客的婢女笑靥如花立于门侧,殷红的宫毯绵延伸展向嘈杂的远方。我从屋檐的阴影下缓步而出,即便这样特殊的日子,永裕斋的宫女杂役还是不得不照常忙碌。据传天子圣架将于午时亲临,宫妃女婢莫不争相赶往一睹天颜。观礼的名帖一张难求,可我却还要回到永裕斋。只是不知为何,掌管书斋的尚宫们也都没有前去观礼。就连提前想要请假的霖肇都被尹尚宫一口拒绝。
因此,最初提议溜去观礼的人是霖肇。当劳碌一天宫女们沉沉睡去,夜深人静的寝房里,霖肇得意洋洋的从怀里摸出两张笄礼名帖。我知道她是想答谢我病中的照顾,“怎么样,去不去?”得意的霖肇晃着手中的名帖炫耀的冲我笑了。
其实她这一问纯属多余,我想去看公主的笄礼不是一天两天。如今手中又有了名帖,我还哪有说不的道理。只是我与霖肇都没想到,一向不理琐事的尹尚宫会在此时横加干涉。可是听过霖肇大胆的建议,我还是惊恐的怔在了原地。所有的迹象都指向糟糕的结果。理性和直觉在欲望中挣扎,但犹豫了良久我终究还是答应下来,懦弱如我也无法战胜眼前的诱惑。
也许当时的我永远不能了悟,命运早在不知不觉间悄然伏于前路。当我和霖肇携手走在通向康宁殿的路上,我无法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明明是平日熟悉的小路,为何此时走来却如此沉重。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大声呼喊,昨夜含混的噩梦忽如流火一般从脑中飞略即过。周遭分明是阳春暖日,可我却觉得莫名寒冷。我的右眼好像疯了一般狂突猛跳,诛心的惶恐终于令我停下脚步,并一把拉住霖肇道:“我觉得有些不对,我们还是回去吧。”
霖肇闻言惊讶的看着我道:“哪里不对,这不都好好的?”顿了顿又不耐烦的回头一睨催促道:“现在回不去了,快点,仪式就要开始了!”
果然不出所料遭到拒绝,即便找不到理由反驳我却还是心有不甘的顺着霖肇的目光回首看去。只见身后朱墙错落,中宫偏门多已关闭,匆匆走在无人的宫道之上,我在莫名的惊怕着,迟疑着;千般畏惧和踯躅,华美的宫阙楼阁却已经近在眼前。
我听见了悠扬的鼓乐,那青碧的高檐下直书着万方安和,鲜红的宫毯边簇拥着成群的宫女。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无数祝祷与赞美声中,高贵的公主身披锦衣缓缓走向她的父母。我也被这热情而欢愉的气氛所鼓舞,一瞬间,前时荒谬的惊悸都被抛诸脑后。没有其他多余的思索,我只想快些举步融入其中,我想要随着拥挤的人群感受那久违的快乐。载满宫女的条板如了醉酒般咯咯摇晃,我和霖肇仿佛两尾渺小的游鱼,迅速没入这欢愉的海洋,转眼就被冲散开去。
无人料到就在这快乐的下刻,道路尽头却突兀的响起了惨呼。有人开始不安的骚动,惊慌的情绪转眼就传遍整个人群,女人们开始尖叫,秩序井然的官员们相互推搡着四散奔逃,有人在高叫着护架,初时立在殿前的侍卫此刻竟全然不知所踪。
我看到一群蒙面武士手持利刃向冲向安和殿正中。惊呼声,惨叫声,混乱的人群相互倾压,血肉剥离的声音那么真实,似乎渺茫遥远却又近在眼前,仿佛一抬首就能亲见温热的鲜血喷薄而出。
我被惊惶的人群推来桑去,踉跄跟走向某个不知何处的前方。恐惧与惊惶使我不知所措,而此情此景却又那么恰好与五年前的记忆相吻合。我不顾一切想要挣扎逃离,可出口却如此遥远无从寻觅。
然而灾祸总是无法可想,永远没人能够看见厄运的尽头。正当我天真的安慰自己情况不会更糟,一个熟悉的人影却一瞬间闪过眼前。
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此时遇见赵易寒,当我隔着无数攒动的香肩玉颈看见一道醒目的男子身影。那正是我的弟弟赵易寒,我曾经无数次的等待和期盼,而现在他却近在眼前,手拿一柄断刃短剑走在染满鲜血的宫毯上。他还是身穿青色的资宥官袍没有蒙面,而几乎就在同时,他仿佛也看到了我。
隔着那么多呼啸奔走的人群,我和我唯一的弟弟摇摇相望,我是多希望他能前来救我于危难。可我又分明感到他在犹豫,所有的征兆都与我简单的期盼渐行渐离。终于,短暂的犹豫过后,他匆匆向我喊了句什么,抬手一指左边就转身继续奔向前方。我知道他是要赶去护架,那绵延的红毯尽头有他的锦绣前程。我的安危不足以使他停留,他渐行渐远,而我只能奋力挤向那个他手指的出口。
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哀号,我逆着人流向着某一个未知的方向。那是生的方向,可我不知自己能否到达。无数人摔倒就再也无法站起,他们被身后更多双腿脚碾做尘埃泥土。而我也摔到在这死亡的尘埃之中,眼前有无数长短不一的腿,女人的腿,包裹在丝缎长裙里扭动奔跑。
有人从我的右手上踩过,一个又一个,一个接一个。我的手臂已经无法动弹,可是我还是要站起来,我不想自己化作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