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熹微的晨光中结紧领带和发髻,在古朴而陈旧的紫檀几案前记撰名录,擎着纤细的湖笔抄经典史。命运已经在我面前铺展开一章未知的画卷,而毋论愿意与否,我唯一的选择唯有举步前行。
我第一次穿上没有绣饰的婢女裙衫,手持笤帚在众目睽睽之下洒扫庭院。身为尚赞内人,除了完成每日劳役以外还需服侍自己身属尚宫的日常起居。我第一次与人同榻而眠,从空旷而破败的殿宇迁入这间窄小紧致的宫女处所。在永裕斋里,我还结识了第一个赵易寒以外的伙伴。
我人生的首名女伴有着一个极为古怪的名字-----霖肇。直到过去许多年,即便我再也记不清她的面目,却依然能够藉由这奇异的名字回想起当时的嬉闹过往。
除此以外,霖肇还有一幅异常清亮的嗓门。我依然记得我们的第一次争吵。那是在我迁入处所的第一天,她非常执拗的声称自己更加年长,我一直不明白她何故执着于此。直到轮值一月后才终于发现原来长者值双日,如此一来她就可借历法交替少当差一天。
我与霖肇似乎总有聊不完的天,我无法想起当时究竟谈论什么,但霖肇仿佛总有话题。以至我到那时才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如此聒噪。
暮春四月正是花落叶长,当天边晚霞褪尽最后一抹灰黄,永裕斋的宫女们便聚集到后院古木旁,将吊板悬在高高的枝干上打起秋千。这是一天中最为欢愉的时光,少女们恣意在清凉的晚风里追逐嬉闹。待得月底来临,前来采配的典账会向宫女私下兜售些衣簪首饰。每到这时,年轻的女孩都怀揣当月的俸禄一拥而上。我看着她们摸摸这又瞧瞧那,哪一个都舍不得放下。那依依不舍的神情让我忽然之间想起原来从前的自己也有不少这样的东西,只是后来都不知上哪儿去了。
偶尔,宁静的日子也会有不顺心。不同于贱民中选出的杂役和官婢,宫女几乎都来自士族后裔。所以攀比家门便成为每日谈天中必不可少的话题。
“赵易水,你的名字真奇怪-----”
“听说你是从宋国来,是真的吗?”
我张了张嘴,看着那一对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无言以对。我又不可遏制的想起自己的母亲,明宗皇帝对外宣称她死于急病。然而对此心存置喙的显然不止我一人,坊间更是早已流言遍布,有人说她是自杀身亡,也有人说她被明宗密诏赐死。每当这时,霖肇便会站出来替我解围。
“跟你们说了多少次她是仁妃娘娘举荐来的,有这么多问题何不直接请教仁妃娘娘去?!”众人听她如此说也都识趣的闭上了嘴,而我对此唯有报以感激一笑。
然而,宫中的生活到底不是世外桃源。
我所侍奉的那位尚宫姓尹不知名讳,是一位异常肃穆而寡言的中年女人。无需打听我亦能笃定她听命于仁妃。而身为耳目,我还必须快速熟识来往宫室间的各殿常役。达官贵戚们多数不会亲自驾临这里,想要窥探他们的举动透过仆俾往往更加便利。
司饔院的给事阿昌,律政司的布道德顺,东宫殿的侍随平久,以及春秋殿,交泰殿,还有陪殿各位妃嫔贵人的贴身致密。霖肇每遇相熟之人总忍不住上去攀谈几句,而我跟在她后面也多半能够混个脸熟。
由于地处内廷,永裕斋里从来没有男丁。所以即便巡夜这样的工作也只能由宫女完成。我的夜班时常与霖肇同行。箕地夜色苍茫,含混的黑暗笼住华丽的殿宇,重叠的暗影之下不知沉淀多少不为人知的污垢。一直以来我对夜晚始终心存恐惧,即使赵易寒也不会知道,那些恐惧的根源始于我十五岁时在永裕斋为奴婢。
又或许我的一生经历过太多的死亡,但少时的遭遇总令人更加难忘。所以即便过了很多年,在有风的深夜我依然会想起那个晚上。
那一夜也是这样刮着大风,可天上却没有下雨。开京的春天总是如此干燥多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感谢那呼啸扑面的风沙,是它一次又一次的吹熄我们巡夜的灯火。于是我和霖肇索性灭了灯笼抹黑前行。我听见大风卷起草叶发出波涛一般的嗡鸣,树木的轮廓在晦暗的天光下如困兽般摇摆挣扎。我们拽紧衣襟穿过庭廊又绕过库房,巡夜的路线经过腿脚无数次描摹早已烂熟于心。我依然清晰的记得是我先发现异样。在通向后院明堂的路上,经过一面女墙时我忽然听见仿佛有人声夹在风中隐隐绰绰。
可这样的天气会是谁呢,我拉着霖肇的手犹豫着穿过墙下的灌木。
“怎么只有这么些?”竟然是平久的声音,我和霖肇不由惊讶的收住脚步。然而不等我们回神,紧接着又有一把刺耳女声尖酸的答道;“嫌少?当初可说好了有多少算多少!”“如今娘娘更加信任那姓尹的贱人,故皇后的书稿都交由她打理我见都见不到。”
我听出这声音是前院掌管经史的张尚宫,据闻她去年新得进位,是永裕斋里最年轻的尚宫。
“这些都是没用的废物,你就想用这些糊弄太子殿下?仔细他把这些漏给仁妃,到时你不光位子不保只怕性命也堪舆!”平久闻言愤愤道。
“放肆,没本事就别揽这差事。不要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贱民堆里捡出来,要不是我向东宫提调举荐你过去,就凭你的出身如何混到今天的地位?”张尚宫冷笑着驳道。
“太子殿下绝不会饶过你!”只见平久说完气恼的转身欲走。张尚宫见状则立刻一步上前扯住他的衣领。
“站住,忘恩负义的臭小子,把书信还给我!”
平久回身想挣脱她的拉扯,谁知拉扯半日未果。于是平久恼羞成怒的一掌将她打翻在地。
“贱妇,奸猾成性,收受太子钱财时怎么大言不惭!”
“把信给我,回去怎么跟你主子交待我可不管。否则我现在就大呼捉贼,让义禁府逮你回去杀头问罪!”张尚宫狠狠从地上爬起来厉声吼道。
“把信给我,快给我,不然我立刻就叫!!”她见平久露出畏惧的神情越发得意。说话就上前抢夺,不料就在这时,只听一道金石之音,随后又是一声重物砸地的闷响。我颤抖着伸手拨开拨开一丛灌木细枝,只见张尚宫仰面倒在地上,胸前插着一柄尖利的短刀。她的双眸犹自不甘的圆瞪,嘴唇大张似乎想要呼叫。平久就站在她身边,弓身侧立,留下一道黢黑的身影看不清神情。只见他愣一会儿才俯身拔下女尸身上的短刀。我们都以为他会立即惊惶兑的逃走,然而没有,平久反而站在原地,有条不紊的一件一件褪去下身衣物。我看到他娴熟的掀起张尚宫的裙摆,然后阖体伏在女尸上颤抖着身躯。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在做什么。恐惧与羞愧让我只想惊叫着避开,然而理智却告诉我要想活命就必须安静呆在原地。我极力控制住惊恐悄悄侧首寻找的霖肇,只见她就躲在我的身后,以手掩嘴浑身战栗着坐在地上。我们就这样战战兢兢的一直枯坐到了天亮。
我看着平久将张尚宫的遗体深埋于墙下,在回处所的路上霖肇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她说她感到恐慌,这皇宫的阴影令她惧怕,只有紧紧地握住我,真实地见到我才能让她感到自己仍旧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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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密:高丽女官名,主理嫔以上妃子饮食起居。
箕地:武王灭商后,商朝遗臣箕子率五千遗民东迁朝鲜半岛,联合土著居民建立的“箕氏侯国”,是为朝鲜先祖。因此古高丽地区又名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