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十郎有一点发怔。
他并没有想到,这个明显已经显出老态的退役足轻,会有这样一个愿望。
太平之世这四个字,在这接近一百年的时间里,大概已经是一种只能在梦中才可以见到的景象了吧。
从应仁之乱开始,原本的将军——管领——探题——守护这样一层一层统治的体系,开始逐渐的随着一场又一场的战争走向崩坏。
然而在现在这个时间段,新的秩序又还没有被建立起来。
正是最为混乱的时代。
“说句实在话,‘太平之世’什么的,我可没有想过那么多。目前真正想要做的,不过是为了自己在意的亲人,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的生活下去呢。”
他微微的苦笑着,回答了弥右卫门的问题。
勘十郎可不是圣人,没有那种“达则兼济天下”的念头。
这也不是他真正想要做的东西,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做这样的人。
“我的刀与弓箭,只会永远面向自己亲人的敌人。”
他真正想要做的东西,一直只有这个。
“还真和您现在的年龄不相符合啊——原本以为只有像我自己这个岁数的老家伙才会考虑这些来着。”
大概是因为太阳逐渐下沉的原因,这个长着一副农民脸的老足轻,似乎在他的面前放下了因为身份不对等而产生的拘谨。
“人生在世,总得有点什么追求不是吗?不然和咸鱼有什么区别呢?”
大概是终于把气顺了过来,勘十郎不再躺在田垄上,而是把身子正了过来。
“我不相信什么‘生如樱花,死亦当绚烂’的说法。然而花开花落,终会散落——能够在散落以前,为了自己在意的人或者事物献出作为自身的力量,我觉得那就是可以让自己感到无悔的事情了。”
当着兄长还有其他小伙伴面前的时候,他是不想说出这些话的。
因为勘十郎认为还没有必要。
有些事情,并不是自己可以直接说出去的东西——那样会让人觉得很难为情。
但是,他隐隐觉得,今天的情况是一个例外。
面对着一个可以说是看透人间冷暖的老足轻,又或者说是一个可以教授人生经验的长者。他完全可以把藏在心中的东西整个的,没有顾忌的吐露出来。
“对我来说,那样的东西就是我自己的亲人——也许还有信赖着我的人。就算最后可能也会有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然而必须也一定要拼尽全力去达成才可以。只有这样,当我终于老去的时候,回头咀嚼自己一生的时候,才不会因为种种的原因来后悔。”
终于说了出去。
在心中的憋闷感,也仿佛被什么东西抹掉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记忆里面有一句话。
人们的快乐在分享以后,会变成两个快乐。
人们的悲伤在倾诉以后,会变成半个悲伤。
果然,倾诉才是舒缓压力的最有效方式。几千年以来,都是这样。
勘十郎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说着自己想做的事情,还有自己想要努力避免的事情。
他不在乎眼前的老足轻是不是听懂,而且就算老足轻真正听懂了也无关紧要。
他想要描述着一个自己希望帮助兄长搭建的世界,一个自己从记忆里看到的,所谓“未来”的世界。
他说了很多、很多。
老足轻却没有回答任何的东西,只是微笑的看着他,仿佛眼前的孩子已经不是织田家的少主,而只是一个晚辈。
“——弥右,这就是我最真心的想法。也是我自己现在的目标。从你的角度,怎么看现在的我呢?”
太阳已经完全从地平线上消失,口干舌燥的勘十郎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并没有期待老足轻的回复。
老足轻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虽然里面有很多的东西并没有听懂,不过如果还能拥有再多几年的时间,把自己这条老命交给勘十郎大人似乎也不错呢——咳,咳——!”
他用一种可以说是撕心裂肺的声音咳嗽着,勘十郎轻轻地捶着老足轻的背。
“咳——感谢勘十郎大人。”
大概是感觉到自己的情况好了很多,老足轻本来佝偻着的背,渐渐的挺了起来。
“可惜神佛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呢。虽然从回到家的日子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过现在总觉得对‘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越来越有了实感——我的时间大概也只有不到半年了。”
弥右卫门平淡的诉说着自己的现状,就好像在讲一个怎样判断明天天气的小窍门。
“别担心,勘十郎大人。我并不是感叹自己的命运——这样的事情,在我少年的时候,迈出离开那座小寺院第一步的时候,就明白了。”
作为这个年代的平民,他也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和尊严。
“我当过足轻,拿过竹枪、也杀过人,本来以为这辈子就会这样慢慢沉沦下去的。”
他也缓缓的站了起来。
“然而我遇到了阿仲,还有了自己的孩子——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烂命也能为了其他的人活着。”
而且满足的笑了。
“日吉,智、旭还有小竹——每当我看到他们的笑容,就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又能鼓足干劲呢。”
他看上去有几分留恋的,扭头看向自己家的方向。
“虽然自从回来以后经常和阿仲吵架,不过说不定这就是我所能期望的,最为甜美的日子。”
然后严肃的看了过来。
“勘十郎大人,弥右卫门在这里有事要拜托您:我将要在最近的几天出家,再一次回到寺院那里去了——请让我说完。”
他伸出手阻止想要说些什么的勘十郎。
“我虽然不懂几个汉字,却也知道‘在家之子,出家知贵’的典故。然而我从寺院出生,在临终的时候自然也希望能把自己的遗骸带回去。这是作为弥右卫门自己的心愿。”
“然而作为阿仲的丈夫还有日吉他们的父亲,我还是放心不下——如果有可能的话,还希望勘十郎大人看在这个老足轻为您父子两代效力的份上,想办法给阿仲一个好归宿吧,也让这些孩子们平平安安的长大。”
他并没有奢望勘十郎亲自解决这一家人的起居问题。只是用一种平民的方式,努力的为自己的亲人遮风挡雨。
说不定,那个出家的心愿,也只是为了不让家人面对临终的自己而哭泣,所展现的一种别扭的温柔吧。
勘十郎感到鼻头有点酸。
“我以织田勘十郎的名义,答应你。”
他第一次,用上了自己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