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又过了几个月。
冬去春来,然后又渐渐接近了夏天。
如果在两年以前,这个时候的勘十郎应该还在古渡城,陪着自己的母亲度过无忧无虑的时光。
就算是在一年以前,这个时候的勘十郎也应该是穿着草鞋,和自己的老哥还有小伙伴们一起在那古野城中好好地看书,练字。
然而在今天,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事,就是尽快解决掉手边的事情,赶回城中自己的屋敷,好好的睡一觉。
“呼——总算是把这一天平平安安的过去了。”
勘十郎看着逐渐下沉的太阳,一屁股坐在田地的垄上,抹了抹脑袋上流下来的汗。
当时答应吉法师的条件也是迫不得已——因为只有提出这个想法的他亲自坐镇才能把收益尽可能的最大化。
然后他发现被自己坑了。
没错,就是被自己坑了。
因为这项技术可以说是全新的东西,勘十郎不得不在第二年的最开始手把手的教被挑选出来的“实验者”们如何挖集鱼沟还有集鱼坑。
与此同时还要选择水源充足,水质好,灌水排水都方便的田地作为试验品——不然的话养鱼的水都没办法定时更换。
为了防止可能发生的病虫害,勘十郎更是厚着脸皮张嘴,要走了吉法师手里最后的那400贯永乐钱,全都换成了石灰。又再一次把它们灼烧成了生石灰,按照每亩六斗的单位均匀撒进了播种前十天的实验土地。
——说多了,都是泪。不管是对弟弟还是哥哥。
而且好不容易的耕种只是开始;为了避免渐渐成长的鱼吃掉幼嫩的稻苗,在插秧的时候,鱼坑和鱼沟的栅栏也必须搭建好,而且不能过于紧凑或者稀疏。
过于紧凑的话,鱼苗没有办法去秧田觅食。
过于稀疏的话,秧苗会被长成的大鱼吃掉。
——想要得到高昂收入,付出劳动量当然也是成倍的增长。
这还并不是最麻烦的:因为是第一次进行稻田养鱼的实验,勘十郎必须要时时刻刻盯住稻苗和鱼的生长情况,来避免随时有可能发生的病虫害。同时还要努力和种植土地的领民沟通,列出投喂鱼饲料的时刻和清单。
最开始的人手,只能保证田地里水稻的正常种植。完全没有考虑到鱼类在生长的时候可能出现的喂食情况。
勘十郎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在征得自家老哥和老爹同意以后,迁来了一户为生计所困的前下级足轻,靠着他们家的全家老小,还有那个顶梁柱曾经的管理经验,方才减轻了自己的头痛程度。
“还好把弥右卫门一家弄过来了,不然这几天简直会被烦死。”
温度渐渐的升高以后,鱼类的增重速度也随之上升,勘十郎这几天除了必须睡觉的时候,其余的时间基本全用到了这几亩作为实验的田地当中——当然是也为了判断捕捞的时间。
“勘十郎大人,还真是辛苦了呢——我在这么多年里也见过很多的贵人,从来没有几个能在您这个岁数就花心思在田地里的。”
一个腿脚看上去不太灵便的中年人,慢慢踱到了他的身后。
“毕竟是自己提出的主意,如果不能亲眼看到第一尾鱼从田里捞出来,身为武家的我岂不是太不负责了?对吧,弥右?”
勘十郎并没有回头,只是用双手垫着脑袋,就那么让自己躺在了田垄上。
不用回头是因为这个声音在过去的一个月已经过于熟悉。
作为日吉的老爹,同时又是为信秀奉公到伤退的足轻典范,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适当给予照顾,就算是古渡的林家父子也说不出什么。
“如果真的能够像勘十郎大人所说的那样,我想对于城主大人的整个领地都是一个大大的好事呢。”
弥右卫门吃力的挪动着腿脚,坐在勘十郎的身边。
“你认为这样的事情,对于整个领地的所有人都是好事吗?”
伴随着田地里传来的蛙鸣,勘十郎感到有点迷糊,轻轻地伸了个懒腰。
“当然是好事了。我自从记事的时候就在寺院当沙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那个时候最大的乐趣其实就是听到会有饱饭的日子,师父师兄都会高兴的像什么似的——不管那饱饭是麸糠还是杂粮。”
和勘十郎记忆中后来的日吉不一样,弥右卫门虽然在最开始的时候有着家族遗传的圆滑,不过本质上还保留着作为底层人物的朴实。这大概和他早年的寺院生活有一定的关系。
“勘十郎大人可能不太清楚呢。我在那个时候,每当肚子饿到无法忍受的时刻,总会抬头看着月亮,把它想做是一口大饼,心里琢磨的就是能不能把它塞到肚子里。”
勘十郎虽然不太清楚,但是可以想象得到。
这是在这被后世称为“战国”的大乱世,作为底层的农民生活的日常。
“后来啊,给古渡的殿下当足轻,记得那个时候,就是组头大人拿来白米饭给我们当粮食的时候——我可是高兴到一把鼻涕一把泪呢。”
那是自然的。
勘十郎也明白白米饭在这个时代的地位——在兵士和农民两个职业还没有分离开来以前,白花花的大米就是农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食物。哪怕领主们用那个来买自己的命。
“古渡的殿下和其他的领主不一样。我也有以前关系不错的几个朋友——听他们说,即便是清洲的殿下,对于我们这些杂兵在打仗时候的伙食,都是用一半大米混着一半的杂粮做成的呢。”
因为他们的思想还停留在武士可以起决定性作用的平安、镰仓时代吧。
“古渡的殿下可不一样,只要是在我们当值的时候,额外的俸禄不说,每顿饭都是足量的白花花的大米——这也是为什么被称为杂兵的我们能够死心塌地给他卖命的原因。”
——虽然说理由很俗气,然而效果却很实在。
孟子上曰过:民贵、君轻。
这句话是实实在在的大道理,然而能够真正做到的统治者少之又少。
且不论信秀——或者说老爹——做出这样的事情动机是什么,他的所作所为无疑抓住了这些人的心。
自己能够取得这个老足轻的效命,最早也是借用了老爹的名义。
“而现在,勘十郎大人的做法,让我这个不年轻的老家伙又看到了另外的一种可能性——说不定只在睡梦里出现的太平之世,真的能够降临到这个世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