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劭廷摇头苦笑:“其实从我走上大街的那一刻,命运便也发生了更大的转折,大概是老天爷也觉得我气数未尽吧……当时一辆车远远驶来,我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迎了上去,那辆车雪亮的大灯晃的我睁不开眼,远远的就开始急刹,结果失去平衡后侧翻,但庞大的车身依然向我撞来……”
吴铮惊疑不定,问道:“是不是最后只把你撞伤了?”
“是没撞上!”许劭廷摇头道:“我脚步踉跄着站立不稳,眼瞅着车身滑过来,酒醒了大半,心里也后悔不已,可是被吓懵了,不知道该怎么躲避逃命……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瘦弱矮小的身影,拼尽全力把我推倒,我们两人一起滚进了路旁的排水沟,那小家伙还摔破了下巴……”
吴铮奇道:“那小家伙?”
“对啊,救我的人当时还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许劭廷说到这里,脸上浮起深深的惦念之情,跟着便是无比的骄傲:“他叫霍轶城,后来成了我的养子,现在坐四海堂的第一把交椅!”
“噢……”吴铮恍然大悟!霍轶城的名字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到了,从最早的石毅杰等人口里,再到后来本杰明述说索菲亚和他的缱绻情事……但却没想到,此人和许劭廷的初遇,竟然还有这样一段戏剧性的开始。
许劭廷朝他微微点头:“看来有关轶城的不少传闻,你都听说了,但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你知道在那天晚上,他和我滚落排水沟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吴铮道:”他说了什么?”
许劭廷道:“那句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当时捂着下巴,鲜血不断涌出,却没有丝毫的慌张和痛苦,反而用稚嫩的口气张嘴就是一句:我一个流浪了3年的孤儿,已经两天没吃任何东西了,但依然还有勇气挣扎着活下去……可你呢?你都要变成个糟老头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吴铮闻言吃惊不已,连连摇头:“顾轶城那时只是个小孩子,能奋不顾身冲出来救下你已经难能可贵,居然还能说出这么成熟、励志的话,简直难以置信!”
“是啊,当时他这句话给我的震撼,远比你现在强烈。”许劭廷道:“我躺在水沟里哈哈大笑,说‘你这个小娃娃倒也有趣!’其实心里已经豁然开朗,一下子就想开了!跟着过往的路人和警察赶到,七手八脚的救出车里的驾驶员,他血流满面,肋骨断了两根,却坚持不去就医,反而第一时间来关心我们俩是否受伤……”
吴铮脑海又是一动,脱口道:“这个驾驶员就是祝义弘!”
“呵呵,你的脑筋好像也不算笨嘛。”许劭廷微微一笑:“在义弘的坚持下,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医院做了检查,他留下小住了两天恢复伤势,我便和轶城也陪在那里,尽心竭力的照顾他。这期间,他问明了我之前倒霉的遭遇,不但没有责怪我害得他翻车受伤,还谴人联系了那名律师和主审法官,一次性赔付了7000美元……”
吴铮肃然起敬,赞道:“想不到祝义弘是这样一个行善积德、宅心仁厚的大好人!”
许劭廷眼圈又泛红:“没错!我当时也懵了,根本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善良慷慨的人……可是义弘出院后,我跟着他回到了公司,才知道像我一样得到过他帮助的人不计其数,几乎全公司上下的华裔职工,人人都受过他的恩惠,大家发自肺腑的感谢义弘,所以干起活来不要命,也从不跟老板斤斤计较。”
“这就难怪了。”吴铮感叹道:“人心都是肉长的,祝义弘肯无私的援助每一个人,大家自然也加倍的拥戴敬佩他,这些人组成的团体,凝聚力和生命力不是一般公司能比拟的!”
“说的没错!”许劭廷点头道:“义弘那时已经从餐馆转型,主要经营实业,销售非洲的一种大理石和实木地板,生意蒸蒸日上。他对我委以重任,全盘接手救助会的运转,一再叮嘱我不能放弃帮助每一个华裔的兄弟姊妹,因为大家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生活确实太艰辛太困苦了,他们最需要的是有个自己的家!”
吴铮默默点头,颇为感动。想起祝韵蓉表现出的天性善良,显然是有原因的。她有这样一位伟大的父亲,骨子里流淌的基因就少不了祝义弘的高尚情操和言传身教,那种毓秀蕙心的温柔气质,都是与生俱来的。
许劭廷的表情充满安逸和满足:“说起来在那样一种氛围里生活,才能真切的体会到什么叫幸福!我每天虽然累死累活,可觉得浑身永远都充满着力气,活得也从没这样充实,把救助会打理的井井有条,帮助、认识的华裔群体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广,义弘不单是救了我,还让我领略到了帮助别人的乐趣和意义……”
吴铮道:“嗯,这么看来,说你再次开始了一次全新的生活也不为过。”
许劭廷讪笑道:“扯得有点远了,再说回来吧……后来我就认识了云姨,再后来义弘也把阿蓉接到了美国,这个时候轶城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除了帮我打点救助会的事务,他还经常出差,足迹遍布半个美国,尽心竭力的完善义弘的整个经销网络……如果这一切都不变,就算我早死几年,也不会有今天这么不甘!”
吴铮听到这里正了正身子,知道他要说到“关键环节”了。
许劭廷顿了顿,似乎在整理纷乱的思绪,神情也黯淡下来,幽幽道:“其实早在云姨的车祸、义弘的公司遭遇灭顶之灾前,我已经受到了一个很不和谐的因素困扰,从那以后,不祥的预感就一直堆积在心头。阿婥12岁那年,突然被救助机构送到我家里来,并且工作人员要我在监护书上签字……”
吴铮一怔:“许婥怎么会突然被送回来?她不是和你前妻……”
“出了一个很大的意外。”许劭廷痛心的摇头:“11年前我和她妈妈玛丽离婚,没多久隔壁的单身汉就堂而皇之的入主了这个家庭,和玛丽登记完婚,开始了新的生活……不幸的是,他们俩在一次浴室洗澡中出了意外,玛丽忘记了拔掉电吹风的插头,导致浴缸里发生了漏电事故,他们……他们俩就……”
吴铮沉默不语,不知该做何评论。按照他的本性,恐怕会觉得大快人心,因为是玛丽对不起许劭廷在先。这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不守妇道,红杏出墙勾搭男邻居,给老公戴绿帽……这种千夫所指的无耻行径生生拆散了一个家庭,也令人深恶痛绝,被活活电死正是十足的报应!
许劭廷何等的世故练达,早看出了他的心理,叹道:“算了,人都去了这么多年,再追究谁对谁错也没什么意义了。真正令我震惊、后怕的事还在后面,就是阿婥!这孩子此前很少跟我在一起,姓氏也随了玛丽,但智商很高,门门功课都是优等,也算给我许家争气!”
吴铮诧异道:“这不是好事吗?你干嘛还感到震惊后怕?”
“就是因为她的小脑袋智商太高,总喜欢胡思乱想……”许劭廷无奈的摇头:“这才导致我们父女间没法和谐共处,甚至出现了深深的裂痕,一直到现在也无法弥补。”
吴铮更糊涂了,问道:“她那时候才十几岁,能和你产生什么矛盾?”
“唉……”许劭廷一声长叹:“阿婥搬来后几个星期都不言不语,也不跟我说话,后来我旁敲侧击,总算打探出了缘由,你猜怎么着?她居然怀疑是我暗中下了毒手,电死了玛丽和她的继父!”
“啊?”吴铮吃了一惊:“这……这怎么可能?”
“这又有什么不可能?”许劭廷苦笑不已,看过来的目光意味深长:“每一个人眼里都有对真相的臆测和判断,这取决于他们之前的经历、阅历和人生观、价值观等众多因素,如果不是这样,还有必要成立司法机构吗?我们还需要法院、法官吗?”
吴铮无言以对,默默低下了头。
“说起来这是莫大的讽刺啊。”许劭廷的语气里尽是苍凉:“无论我怎么解释表白,赌咒发誓,阿婥认定了这条死理,始终不肯相信我,这根刺一直深埋在我们之间,而且后来……后来她还报考了法学院!”
吴铮一愣,想起盖蒂中心前台菲妮丝小姐对许婥的评价,说她是拥有“哈弗法学院和哥伦比亚大学双博士学位的律政精英”,禁不住脱口道:“难道许婥报考法学院不是出于兴趣和爱好,而是……而是……”
“而是要试图搜寻到她亲生老子的犯罪证据!”许劭廷一咬牙,面露无奈和一丝怒气:“你倒说说,这算是件多么荒唐的事啊!她能考上哈弗法学院,那是我许家祖上积德,坟头冒烟;可她考取法学院的目的,却是我许劭廷没法抬头的奇耻大辱!我生了这么个逆女,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吴铮眉头紧皱:“我总觉得不至于……许婥幼时不懂事可以原谅;现在她已经长大成人,有自己的圈子和生活,也有那么强悍的专业知识武装,难道还分辨不出你是清白的吗?”
“哎……一步错,步步错啊。”许劭廷苦笑:“本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父女俩是有机会和好的,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倔强是错误的?只是这丫头想法太多,背地里又偷偷打听了我的底细,也不知她哪里搞来的灵通消息,居然知晓了我是暗中掌控四海堂的龙头,便跑来与我对峙,为了取得她的信任,我只好实情相告……”
“这恐怕不妥……”吴铮脱口就道。
“岂止是不妥?”许劭廷翻了翻眼皮:“简直就是捅了马蜂窝!阿婥为此大发雷霆,她无法容忍自己身为cnn的王牌记者兼副主编,每天都混迹于洛杉矶的上流社会和高层,父亲却是个臭名昭著的黑帮头子,再加上以前的芥蒂……扬言要和我断绝父女关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吴铮轻叹一口气,总算明白了来龙去脉。祝韵蓉说婥姐和廷叔的“关系紧张”,而她既不知道原因,又不敢多问,原来里面涉及了这么多的细节,突然似有所想,抬头问道:“照你这么说……阿蓉她……”
“阿蓉知道的很少。”许劭廷定定的点头:“我总得吸取点经验教训,这两姐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于我都是一样的重要,手心手背都是肉!甚至于感念义弘的恩德,我对阿蓉倾注的感情还更深一些……阿婥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已经一哭二闹三上吊了;要是再让阿蓉知道……我不敢去想是什么后果!”
吴铮缓缓摇头,颇为忧虑:“这样下去……恐怕也不是个办法。”
“那就不用再想办法了!”许劭廷板着脸翘起二郎腿:“十几年我都瞒下来了,还差最后这两个月吗?只要阿婥还稍稍念着点我们的父女之情,不在阿蓉面前戳破,等到我两腿一蹬嗝屁了,身后的事便也好收场了。既然人都死了,她们俩知道不知道实情也不重要了,难道还能把我老头子从棺材里拖出来再鞭尸泄愤不成……”
这句话说的很不吉利,吴铮低声喝止:“廷叔,嘴上留德!”
许劭廷一声冷笑:“德不是留的,要像义弘那样,得是积的!我把他的救助会变成了今天的四海堂,带着轶城占山为王,在黑道上兴风作浪……这也是实实在在的罪行,没法狡辩!每当想起这些,我不但觉得没脸去见义弘、云姨,就是面对阿蓉也羞愧汗颜,这些年活得又累又乏,还不如当初跟着义弘过一天来得舒服自在!”
吴铮盯着他,突然收紧了目光:“所以越是这样,你越该给阿蓉一个妥当的交待!她只是一个善良纯洁的女子,从未做过错事坏事……甚至什么都不知道,祝义弘的死已经深深打击了她一次,成为她幼年里挥之不去的伤痛,所以类似的不幸,绝不能发生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