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失声
程老板弯腰躬身把晚来的师长大人领到楼上雅座,然后命凤喜上台,那些走前场的一般艺人纷纷撤入后台。
花未仰头向楼上雅座望去,正看到昂然而坐的师长大人,他今天没有穿军装,是一身浅灰色的西服,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旁边坐着一位浓装艳抹的女人,想必是他的太太,两个黑衣礼帽儿的人恭敬地站在身后。腰中鼓鼓的,会是手枪吧?
花未收回目光,盯向台上肃容整妆的凤喜,薄薄的脂粉并未掩去她眼角眉梢透露出的疲惫,花未莫名地担心起来,这些日子,场次安排得太密,担心凤喜会吃不消。
弦声响起,全场鸦雀无声,等待着美妙的声音随着有节律的鼓板儿缓缓而来。
凤喜强打起精神,瞟一眼台下的花未,向她点了点头,让她放心,然后聚精会神地敲起了红鼓。
凤喜第一曲唱的依旧是传统的曲目《丑末寅初》,这家喻户晓的曲调与唱词,经凤喜唱来,自是别一种韵味与享受,台下的观众听得如醉如痴,不时暴发激扬的掌声与喝好。
“一轮明月朝西坠,我听也听不见……”凤喜眼前一黑,嗓子一紧,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堵住了气管,声音被沉沉地封在了里面。
经验丰富的程老板,听着声音不对,猛然抬起头,惶然地看向凤喜,光头上瞬时就浸出一层白毛汗。心中暗叫,黑凤喜呀黑凤喜,你可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儿呀,那个新来的师长,看上去文质彬彬,却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儿,扫了他的兴,我这书场……
弹弦的师公,也看出了凤喜的不对,卖命地拉起过门儿,一遍又一遍,等着凤喜的声音。当第三遍过门儿又响起的时候,台下出现了骚动,有的甚至叫起了倒好。雅座上的师长眉睫一皱,身子向前一探,眼睛细眯了起来,看着下面有些慌乱的凤喜。
程老板绝望地一拍脑门儿,心想,完了,这是失声了,都怪我财迷心窍,这几天让她唱得太多,这可如何是好?怎么偏偏在这一场?
正在大家惶然不安的时候,突然台角一侧响起一声天籁,接着师公的调门唱道,
“在那花鼓谯楼上,梆儿听不见敲,钟儿听不见撞,锣儿听不见筛呀这个铃儿听不见晃,那些值更的人儿他沉睡如雷,梦入了黄粱……”
场中所有人都惊愕了,痴呆呆地看着从侧台缓缓走上的短衣小褂儿的少女。凤喜细长的眼睛瞪得奇大,她不敢相信这如天籁一般的声音是发自花未的口中。师公轻咳了一声,凤喜马上醒过神来,随着弦音有节律地敲起了鼓板。
花未继续唱着,声音如春天的细雨、新采的蜜糖,甜津津直浸入人的心底。
都只说凤喜的声音已是世间绝唱,没想到更有天外天,这小姑娘的嗓音似是凤喜又不是凤喜,别带着一种甜润风味,把台上台下的人儿都听得呆傻了。
凤喜虽然一阵阵晕眩,但还是强支着身体为花未打着鼓板,她不知花未是何时学会唱鼓书,在家里时只是听她小声哼哼过,但从来没想到她已经能唱得这样好。而且韵味十足,风格流派完全传于自己。凤喜被这个小丫头震惊了。想自己也真是粗心,抚养她长大,竟对她如此不了解。
凤喜在家时,虽然也想过要教授花未唱鼓书,但一想到这本是下九流的营生,她一个富家小姐怎能学此?若是让老爷知道了恐怕也不答应,也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花未唱完最后一句,弦声鼓声嘎然而止,台下却是鸦雀无声。花未与凤喜同时一怔,互相望了一眼,呆呆地看着台下,良久,雷鸣一般的掌声响彻大厅。
凤喜欣慰地一笑,身子渐渐地滑了下去。花未惊叫一声,俯身去扶,后台马上蹿出几个年轻的伙计,把凤喜利落地抬了下去。
随着花未的机智救场,免去了书场的风波,把个程老板感动得鼻涕眼泪流了一手绢。但花未也在不经意间展现了自己的歌唱才能,声名雀起。
凤喜醒来后,寻问花未几时学会唱鼓书的,花未撅着粉红的小嘴儿,娇嗔地道,
“这京调大鼓我从小听到大,耳濡目染,就是个傻子也学会了,这有什么奇怪的?瞧大家的样子,看我就像看个怪物。”
凤喜自嘲地摇了摇头,笑道,
“我平时只顾练声,忘了你这个小家伙天天蹲在门口,好!今天你立了一功,说,想吃什么?姨娘带你到街上去吃。”
花未嘟着嘴,不放心地瞟了一眼凤喜,嗔道,
“你刚才都晕倒了,还要往街上跑呀,你好好休息吧,你吃什么我去给你买来,反正现在咱们也有些钱了。”说完又嘻嘻地笑了起来。
凤喜说自己没事,但又一阵头晕袭来,让她不得不又躺在床上。
凤喜病了,下地就头晕,来过两个郎中,都说是气郁所致,气血虚损,要好好调养才行。程老板响应观众的强烈要求,与凤喜商量后,要花未替凤喜上台。凤喜初时还不肯,花未却感到新奇无比,执意要上,凤喜无耐,心想,自己这一病不知又要花多少钱,去京城为花未寻亲的事也还没有着落,只得应允。
花未的演唱别具一格,又一度掀起热潮,程老板一高兴,多给花未加了两成的份银。
在狂热的听众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年轻的国民党军官,几乎是每晚必到。他坐在最前面,嘴角含笑,聚精会神地品听着花未的每一个字的发音。
花未渐渐地注意到他,不免在台上多打量他几眼,高高的个子,白净的脸庞,虽是军人却带着一脸的书卷气,坐在那里端端正正,那一身笔挺的军装,衬得他英气勃发。不时为她鼓动双掌,脸上扬着和煦的笑。
这一天,花未从台上下来,早有伙计把一大捧花束捧过来,说是一位军官送给她的,花未一猜就知道是那个坐在最前面的军官,不知为何,脸颊浮起一层红晕,掩不住一脸的娇羞。
花未洗罢了脸,出了书馆,凤喜的药又吃完了,她今天必须去药店拿药。刚出门口,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街旁的树下,正与两个勤务兵说话,扭头看到花未出来,脸上盈盈一笑,走过来打招呼。
花未顿时呼吸急促,屏了屏气息,强装镇定站在那里。
军官很有礼貌地向她敬了个军礼,温言道,
“花小姐,你的鼓书唱得真好,什么时候到我的军部去唱一场,让我那群弟兄也饱饱耳福。”
花未的脸庞更加红艳,羞涩地道,
“哪里好了,都是瞎唱的。”
“花小姐谦虚了。”军官停了一下,灼亮的目光在花未甜美的脸庞停顿了片刻,“花小姐的出场也是一场传奇啊,那天真是为你们捏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