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在中庭的桃花树下,昂首看着悬在我头上方已是亭亭如盖的枝叶,那团团簇簇的绽开奇霞流光般的花朵,如轻纱薄翼,如粉如霞。不时会有几片花瓣从我的头顶飘落,我伸出手去接,它滑过我指尖,如丝绸般的细腻,仿佛一抓就会碎掉。
我轻笑,手一扬,将整整齐齐摆在我面前如山的竹简一扫,任由那鬼东西滚落一地。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小楷,全都是兵法之类的东西。
随后便是一群身着粗布衣的丫鬟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捡起落在地上的竹简,然后我便再扔,她们会再捡,如此反反复复。她们一直低垂着头,让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顿时觉得好生无趣。
其实我并非无聊的疯子,只是待在这里待久了,也就变得无聊了。连我自己也觉得,我像一个疯子,缺少教养,疯疯癫癫。
“小姐,近日来记忆可有所恢复?”我感觉我散乱的腰间的长发突然被人托起,用木梳细细地梳理。芸娘的手很柔很巧,如同和煦的春风般舒服,她的指尖像蝴蝶般的在我身后飞舞,而我也已经习惯了这样没有镜子的梳妆,若你要问我缘何,我也不知。
“恢复?”我似是听到什么笑话般的扬眉,目光移向天光透过桃花树的枝叶落在地上的光斑,。我把头靠在树上,眯起眼睛,也懒得理会那刚绾好的发丝是否会凌乱,“若我说没有,会不会一辈子被锁在这里了?”
细碎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我就那样懒懒地靠在树下,时而会有几片桃花瓣飘落在我的鼻尖、额头。
芸娘笑了,她笑的时候尤为温柔,让我有一种看见娘的感觉。她的手拨开掉落在我鼻尖的花瓣,笑道:“小姐在说什么傻话,”她双眸之中溢满了光彩,“老爷如此疼爱小姐,又怎会让小姐一辈子待在这小院之中呢?”
疼爱?或许是吧。
我想起我头一次见到自己的爹爹,竟不是在我出生之时。当时他身着紫色袍衫,两鬓微霜,正襟危坐地坐在我床头。我也不知我病重之时他是否一直坐在我身侧,只知道我初次睁眼见到的便是他。
他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殇儿,这句话你可还曾记得?”
我当下便笑了,眼前之人见我醒来,问得并非我身体如何,竟去问我可还记得那些兵法。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句话出自《孙子兵法》。后来他告诉我,他是我爹爹,我姓甚名什,身份是何。只是他说的话文绉绉的,我听得一知半解。
大概是看出了我听得云里雾里,爹爹幽幽叹了口气道:“殇儿,从今往后,你便待在这小院之中,温习温习那些兵法、诗书。”他走之前还深深的望了我一眼,“殇儿你莫要怪爹狠心,爹还是希望,殇儿能恢复从前。”
只是这一待,便是两年。
而我所有的记忆,便是从那天开始。因为我十四岁之前的记忆,早已随着那场大病烟消云散了。
这庭院,爹爹命人栽了好几棵桃树,每到春日便是开得如粉如霞,美不胜收。而这寝室楼阁,雕梁画栋,巧夺天工,各种雕艺相交辉映,玲珑精致。至于寝室之中的摆设,虽不奢侈,却不寒酸,足以见得爹爹对我的宠爱。
爹爹隔几日便会来看我,带来了不少糕点,而我每次也都分给那些丫鬟们吃了。送完糕点之后,无非是抽查我兵法看得如何,诗词背得如何,是否有些长进。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尤为悲戚。
“芸娘,爹总说希望我恢复原来的样子,我原来,是个什么样子?”
待在这深闺两年,我从未见过半张铜镜,甚至连能映出人影的铜盆也没有见着。因此我也习惯了不像一般的小姐那样坐在铜镜梳妆,只是不看清我的容貌,如何想起以往的事?还是说……
我的问话竟是换来半晌的寂静。我凝眉,侧头,望向侍候在我身侧的芸娘,她和我方才一样,昂首痴痴地望着树上摇曳的桃花。
我略带不满的说道:“芸娘,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小姐的话奴婢岂敢不听,”芸娘立刻起身,笑着扫去我衣衫上的桃花瓣,一副恭谦的态度,额间细碎的发丝遮住了她的双眸,“只是小姐从今如何,往后如何,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又怎能胡言乱语?”
我的眉头皱的更甚,随手拿起摆放好的竹简,把玩一番,又狠狠地甩于地上,看着那块块竹简摔得粉身碎骨。口中嘀咕:“下人,又是下人……”转头望向芸娘,假装怒道,“爹不肯告诉我,你也不肯告诉我,你们到底居心何在!”
关了我两年,关够了吧。待我再好又有何用?终究是一只关在金笼之中的金丝雀!
“小姐莫要为难奴婢。”芸娘的声音依旧柔和,面上笑意不减。她望着我,就像娘亲望着犯错的孩子,如此柔和,如此慈爱。也难怪我会这样想,爹爹说我的娘亲早在我出生之时便去了。
我扭过头去,避开她柔和的目光:“不是我为难你们,分明是你们为难我。你说,你们是不是服侍我的人?”
“自小姐出生,奴婢就一直是小姐的人。”
“既然是服侍我的人,是不是该听我的话?”
“小姐的吩咐,奴婢自当尽心尽力。”
我站起身来,嘴角抹起一丝狡黠的笑意:“好,既然如此,就麻烦你们为我准备十两银子,十块砖,十把金钗,十朵花。”我猛的转身,对上一群丫鬟错愕的神情,“怎么?作为你们主人的我,没有资格要这些个玩意儿?”
那些丫鬟被我吓到了,芸娘在一旁吩咐她们快些准备去,我依旧倚在桃花树下,读着我其实半个字也读不下去的兵书。
恐怕她们怎么也想不到,那些个东西,竟是日后我逃跑的最好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