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地上又脏又凉,我扶您起来。”商人说话间便向丝芙伸出手。
宋时一掌将他打开,吼道:“不许碰她,否则杀了你。”
那男人起初是憋着,然后爽朗地笑开,就如刚刚在街上那样。丝芙挣扎着欲起身,却忽然感到一阵凛冽寒气,接着是寒光闪过,那反射着火焰光芒的细剑正不偏不倚地指着她的喉咙,锋利的尖端轻巧地抵在她光滑修长的脖颈皮肤上,半分恐吓,半分挑逗。
“你让我起身,又不许我起来,是什么意思!”丝芙吼道。
男人蹲下,用没有执剑的手轻轻卷着丝芙海蓝色的长发:“多熟悉的颜色。我认识一个女孩,在我小的时候,她就和我父母、和她父亲、和我数不尽的同胞一起,葬身于一场没有名字的灾难。你们知道是什么造成了那场灾难么?”
剑锋忽地一甩。宋时就地打滚,躲开突然对准自己的致命一击,然后扑向丝芙,二人挣扎着站起,却没有要跑的意思。丝芙站得笔挺,她看见那商人小心拭去剑身的污渍,将它收回腰间。
本是混乱如麻的思路,经过刚才的一番话变得清晰透彻。丝芙大概懂了面前这人是谁,也懂了她和宋时到底来到了怎样一个地方。甚至包括自己发色的变化、服饰的变化、宋时的变化,还有刚才街人的嘲笑和袭击,都变得可以解释。
“知道。”丝芙说。她放开宋时,双手相扣于胸前,一步步向商人的方向走去。
“我知道的比你更多。”丝芙边走边说,“你不到十岁就逃离‘城外’,是这家店铺的皮革匠人泰姆收留了你,还给了你生身立命用的金币。你带着钱和货物,开始在司默克城邦、科赛城邦和大陆其他国家间游商。”
宋时虽吃惊,但此人身份他也已猜出了八九分。现在他的任务是做家杨的坚强后盾。
商人又笑。这次他笑得更爽朗。
“果不出我所料。”男人说,“我以为曼彻安特说的是真话,这世界上所有的禁忌之力真的全集中于我一身。但现在看来,他骗我。既然还存在拥有香皂的人,那么你们也一定是来自于法典城邦,也经历过那场浩劫。说吧,你们是上天眷顾的幸存者,还是掌权人派来杀我的?”
不远处的火堆传来木头燃烧的噼啪声,那一点点温度随着火光传来,温暖着丝芙因为刚刚狂奔而酸痛的双脚。与此同时,她也感受到宋时宽大的手掌正扶在自己背上,透过长裙传来他的体温以及坚定的力量。
你一点都不懦弱。家杨心想。
她深吸一口气:“在我说出我们的身份前,我想见泰姆先生。”
商人的眼睛一动,还没来得及提交易条件,洪亮的声音就从火光另一侧传来,震得整间小屋几乎摇晃起来。
“我就在这儿,是谁找我?”
黑暗中走出一个黝黑的汉子,有着威严的八字眼、粗大的眉毛和卷曲的头发。
丝芙浅鞠一躬,道:“是我,来自法典城邦的冰河丝芙。还记得我吗?泰姆叔叔。”
商人惊恐地向后退去。宋时上前一步,和丝芙并肩站立。
泰姆立定,一同带来的还有满身皮革臭气。他环顾三个年轻人,目光停留在丝芙身上。她海蓝的双眸望着泰姆,经过许久的寂静,才轻声喃喃:“你不信我。”
“这很难令人相信。洛瑟,你站过来。”
被称作洛瑟的商人回到泰姆身边,动作笨拙,惊惧万分地看着丝芙。
“你真的是洛瑟……”宋时自言自语。
只见泰姆从肮脏的口袋里掏出一本旧书。书背已经不见,纸张破破烂烂、沾满泥土,还有被打铁火星烧出的窟窿。即便这样,丝芙也认得它。
“你说你是我的小丝芙,那么,把它读出来。”
丝芙接过书册,翻到其中最完整的一页。宋时凑上去看,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就像古老的秘符,他半个都认不得。但丝芙认得。她用他从未听过的语言,铿锵有力地朗诵着上面的内容,边读边流泪。她一直读到书页断开的地方才停止,而此时洛瑟和泰姆已经听傻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洛瑟的声音在战栗,“我看着你的灵魂消失的!”
“不,孩子,”泰姆忽然揽住洛瑟的肩膀。他的臂膀宽厚有力,约束住洛瑟即将倾倒的身体,“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个女孩子——我的小丝芙——在你来到我这里之前就来过这儿,给我读过这本你爸爸留给我的书。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离开的,也不知道她从何而来。但我知道,她是活生生的,并没有死。”
“解释我们从何而来是件很困难的事,洛瑟。”丝芙对他说,“冰河丝芙死在河边她的家里,用一把剪刀自尽而亡。她的魂魄出现在法典城邦的集会广场,与你共同见证了那场抹去我们故乡一切的灾难。至于她的灵魂……的确已被禁忌之力焚毁。”
宋时听出丝芙在撒谎,心中咯噔一声。
丝芙继续说:“天使曼彻安特没有骗你,禁忌之力此刻聚集于你一身。我们二人来自另一个时空,带来的是由你传承下去的、你的香皂力量。如何,相信我的话么?”
洛瑟摇头。
丝芙浅笑:“你手里还收着我刚刚给你的金币吧。拿出来看。”
商人洛瑟从兜里掏出金币。借着火光,他和泰姆看到了金币上细小的刻痕,倒吸一口凉气。泰姆从洛瑟手中抢过金币,仔细端详:“这是……我的金币!”
“泰姆叔叔,我上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您给了我两枚金币作旅费,您还记得么?这上面还刻着代表您的螺旋刻痕。”
“不错,不错。”泰姆望着这个海蓝头发的女子,“你的话我全部都信了。洛瑟,她说的是真的。但……你们之间的关系太复杂,我是个粗人,理解不了。洛瑟,给我解释一下。”
洛瑟满脑子只有匠铺里叮当的打铁声和撕扯皮子的噪音。门外,巷子里追赶外乡人的洪流早已经散去,街上重新恢复了商业气息。
“他们不记得法典城邦,丝芙。”洛瑟第一次叫出这名字,“他们管那儿叫做‘外乡’或‘城外’,仿佛从他们出生起那里就是一片空地,即便有过城市,也是几万年前的事一样。他们只记得香皂是禁忌之力,一旦闻到一星半点香皂的气息就会处死它的拥有者。迫于无奈,我只得用香皂的力量把自己掩饰成一个不具有任何法术力量的司默克城邦原住民,就像我的养父泰姆。”他看向棕黑皮肤的疑惑男人,“但这也不足以保护自己,所以我不得不开始在城市间游商,尽量停留在接纳禁忌之力的国度。在我的印象里,家人和同胞已经死绝,所以你们的出现令我惊恐不安,我才会引街人来围剿你们。既然我养父相信了你们,我也相信。对不起,刚刚冒犯二位,险些至你们于死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戏剧,宋时难以接受。他们不是在杨将的灵魂中吗?不是应该被送到他们刚刚到过的那个场景吗?怎么这间店铺里出现了成年的洛瑟,泰姆也苍老了。难道灵魂中的场景也有时光荏苒?
不可能。
“泰姆大叔,”宋时忽然高声问道,打断了丝芙和洛瑟的对话,“冒昧请问您,司默克城邦有传承灵魂的技艺吗?我的意思是说……您知不知道如何让自己的灵魂在另外的躯壳里被延续下去?”
“当然没有!”泰姆突然暴躁起来,似乎很生气,“即便是洛瑟的故乡——那个我想不起名字的地方——人们拥有法力,也做不到传承灵魂。只有父母才能寄托一丁点灵魂碎片给儿女,守护他们的灵魂。”
“但是……”宋时的吞吞吐吐使泰姆和洛瑟对他提高警惕,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你是谁?”洛瑟问。那柄细剑不知何时又被他握在手中,一副防御者姿态。
“我曾见过伊塔大人。”他看看洛瑟,又看向警觉的泰姆,道,“他叫我‘泰姆’。也就是您,皮革匠人,泰姆大叔。现在该我问您这个问题了:我到底是谁?”
洛瑟怔住,而泰姆的身子震了一下,倒在地上。
丝芙和宋时都明白,他绝非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