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选我们俩分担香皂的力量?”发问的是宋时。
“没有为什么!我等了几十个世纪,终于等到你们,终于等到重新分配香皂、遏制它的力量、揭示被埋藏了千年的历史的时候。难道你们不想让这危险的力量永远消失吗?”
李默和宋时无言以对。他们并非不能拒绝,而是甘愿替杨将和家杨分担这个已经背负了几千年沉重包袱。除了他们,没有别人帮得上他和家杨。
火墙越长越高。
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肯定会拨火警电话求救的。然而家杨明白,这不再是自然的火。这是杨将从戒环中解放出的禁忌之力的形态。那样矮的一个水槽、并不深的汽油,怎么可能燃起如此的冲天火幕?越向上,火墙的颜色越深,最后演变成了黑红两色盘旋交织在一起的模样,如同流动的蜡液,直指苍穹。不出她所料,杨将的戒环果然在隐隐生光。他将戒环紧握在手心,脸色惨白,四肢肌肉因紧绷而不住战栗,好像正在散去毕生内力的高僧;他的双手被戒环的光芒映成如今晚满月一样的莹白色。
宋时大步上前,被家杨厉声拦下:“别碰他!你和李默姐都躲开,躲到火墙边去,快!”说着,家杨也学着杨将的样子,把刚解下的银铃手链握在手心。
“你们在干嘛?”宋时喊着问。此时,他已抓着李默站在离杨将、家杨最远的地方。
“解放禁忌之力。”她一边说,一边将手高举过头顶;无意中她听到身边的杨将发出微弱的呻吟,“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所有禁忌之力,现在都在你们面前,在我们二人身上。宋时哥,就在几天前、我和洛瑟离开你的灵魂之前,就已和天使曼彻安特定下契约,将在它和火焰的保护下、在月相与星象对我们最有利的时候解放并融合所有禁忌之力,再将它们一分为四。只是……”
家杨突然疼得说不出话。她没有停下摇动手腕的动作,沉闷的铃声仍持续不断地向四周散播。宋时看到她渐渐被白光笼罩,然而手腕处却有些不对劲——
有红色的东西从那里流出来,顺着她雪白的手臂一直流到裙子上。
“家杨快停下,你在流血啊!”
听着宋时因惊恐而变得尖细的声音,家杨很想冲他微笑,但无奈再没有力气了。像听懂了禁忌之力渴望突破束缚、冲向自由的咆哮一般,丝芙留在手腕的伤口颤抖着崩开了。殷红的血争先恐后地从伤口涌出,很快从几滴汇聚成一股血流。
这一幕让家杨想起悠远时间里一直被丝芙的灵魂封闭的记忆——关于自杀那一刻的记忆。在河滨树林里那座寂静的木屋里,在她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房间里,丝芙朝木架上的垂钓奖牌望了最后一眼——这个奖牌是洛瑟赢得的;他将它送给丝芙,作为他们短暂友情的纪念——然后,她用剪刀剪断手腕血管,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与此同时,家杨也再次体会到丝芙同时失去爱人、哥哥的痛楚。“荆棘林战役”的一幕幕在家杨眼前如电影场景般飞过,她看到哥哥如何作为净身青年中的一员,与其他上百个年轻人一起包围着法典城邦的术师们;她看着丝芙青梅竹马的爱人手执长枪冲向敌人,却在第一击就被敌人更锋利的武器穿胸而过;她看到法师们融合了他们的禁忌之力,被解放的强大力量挣脱约束,肆意奔腾;她看到咆哮的禁忌之力像壁球一样和哥哥相撞,下一个瞬间便抹去了他的灵魂……
眼泪咸咸地淌进嘴里,疼痛已经过去。家杨慢慢从回忆中走出来。她知道,这是重获自由的禁忌之力对其拥有者的侵犯和腐蚀;只要侵袭成功,它就会彻底脱离束缚,活得真正的自由。幸运的是,丝芙灵魂中最薄弱的一环终究没有被香皂击垮。她将所有禁忌之力统统释放到手链之外,却仍像放风筝一样牵制着它。现在,手链发出的苍白冷光已经和杨将释放出的红黑火墙合二为一,正在他们二人的努力下碰撞、排斥、激战,最后缓慢融合。满月仍在火墙围成的圆中,群星依旧灿烂。丝芙和洛瑟还有足够的时间。
家杨还知道,身边的杨将和她一样,都拥有她刚刚回忆起的那段有关“荆棘林战役”的过往记忆。他们是世界上唯一经历过那场战役灾难的人;不同的是,丝芙经历的是生离死别,而洛瑟的灵魂则肩负着存留历史的使命,历尽千辛万苦,踽踽独行了几千个年头。此时的他,也一定正在被什么黑暗不堪的记忆折磨,而他也一定正在拼尽全力对抗那些汹涌而来的记忆洪流。
杨将都没有放弃,她也不能输。火墙越涨越高,眼看就要成功了。家杨咬紧嘴唇,从疼痛咬到麻木。血腥味混着泪水的咸味也麻痹了她的味觉
“宋时,李默!”家杨用最后的力气喊道,她重新开始抖动手腕,比刚刚更猛更快,“用意念控制香皂的力量!快!”
“我们该怎么做?”李默和宋时束手无策。
说时迟那时快。一瞬间,像闪光弹爆炸一样,火墙中的光芒比刚刚耀眼了上千倍。四下立刻明亮如白昼。杨将和家杨突然被强大的力量反弹出去,狠狠撞上桌边。餐盘酒杯哗啦啦碎了一地,红桃木餐桌被顶出半米,然后在松软的草地上停下。杨将和家杨头疼欲裂。另一侧,幸亏李默和宋时躲闪及时,否则早被桌子撞进身后的熊熊烈火了。
杨将和家杨同时睁开眼睛。他们彼此微笑,然后望向自己的手心。原先存在的戒环与手链早已消失无踪,没有纹路的手心变得比之前更光滑。他们满意地看到四周围流动着禁忌之力幻化而成的火焰,看到天使曼彻安特高高地坐在满月之上,正用他焦黑的翅膀和沙金色的胡须控制月亮四周的星星,让他们尽量移动得慢一些、聚集得多一些、停留得久一些。
“我们成功了?”家杨声音微弱,气喘吁吁。
杨将点头,用汗涔涔的手抚摸着家杨的发梢:“咱们创造了奇迹。这是禁忌之力第一次全部融合。在集会广场上的时候,咱们谁能想到会有今天?而且,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净身的男女,没有《法典》压阵、没有神像……”
“可是有神仙!”月亮上的天使曼彻安特一边大声喊叫,一边手忙脚乱地拉扯身边的星星,“你们不能忘了我的功劳!洛瑟,你看我的翅膀,几乎全黑了、全黑了!”
杨将呵呵笑着,和家杨互相搀扶着站起来,面向宋时与李默。
杨将说:“融合完成了,接下来是分配。禁忌之力是魔鬼,它会尊你为主人,是因为它在同你交易。你需要把最珍贵的记忆交给它,它才会听你号令。对于新生儿,他们会交出在母体内安详满足的记忆;而对于成年人,比如你们,则要交出更为难忘的那些才行。只有那样,香皂才会分裂,才会有属于你们的那部分。另外,我还要提醒你们。拥有香皂后,你们千万要把持住自己,否则香皂会在不知不觉中抹去你们的记忆。最坏的结果是:灵魂灰飞烟灭。你们两个,懂了吗?”
“就好像,我用自己的记忆饲养‘香皂’?是吗?”宋时问。
杨将点点头:“挺形象的比喻。好了,准备好之后就开始吧。天使现在正替我们约束着禁忌之力,如果不加快速度,曼彻安特他会有危险的。”
重新分配禁忌之力,代表四个人都要重新交出记忆。丝芙和洛瑟的香皂都是在刚出生时分配得到的;现在,为了重新得到它们,他俩也开始寻找自己最重要的记忆。对于洛瑟的灵魂,即使经过无数次大刀阔斧的删减,他的记忆长河仍然显得过于漫长了。杨将还在思考时,周围三个人的身上却已经开始发生变化——
李默想起流产后在医院的第一个早晨。杨将给她送来早饭和硬邦邦的问候语,然后当着她的面和她的丈夫王书大打出手。那一刻,清晨微冷的阳光开始变得温暖;一直觉得自己单薄无力的李默,从那一刻开始意识到自己有了依靠。“如果我不曾恨你害死我肚子里的孩子,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在意你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李默这样想着,然后忽然看见一条细细的线——她明明仍闭着眼睛的。保持这个状态,她伸出手,将这条黑夜中金色的线向自己的方向拉过来……
家杨不假思索地交出丝芙割腕的记忆。明亮的金色水波开始冲击她的脸庞。她哭着,让眼泪尽情流下,让河水带走她的泪、丝芙的泪。水纹渐渐消失,她如同坐在木筏上漂流一样,被带向注定的远方。她明白,香皂就在终点等她。
宋时笑着,反复回忆和家杨第一次相遇的奇妙场景:他敲错门,然后又被家杨抽了一嘴巴。想着想着,笑容僵在宋时脸上:一段更深刻、更难以磨灭、更古老的记忆突然毫无预兆地闯进宋时的脑海。这不是宋时的记忆,更像是一位古人的记忆被移植进宋时的脑子。画面里,有个高大健壮的黝黑男人,正将一包金币往一个金发男孩手里塞。男人有着棕褐色的卷发,因为过于油腻而一绺一绺地竖在头上。回忆里的他笑得憨厚,一身劳作后的汗臭味,阴暗的工作室传来金属敲打的噪音和皮革的刺鼻味道……
如泡沫破裂般,记忆戛然而止。宋时睁开眼,手腕上多了条没见过的皮革腕饰,上面除了复杂的纹路,还有两个沉重的金属扣,一铜一铁。之前戴的那条腕饰不知何时不见了,但宋时明明是戴着它出席今夜的宴会的。
家杨第二个睁开眼。正如她所愿,她重新得到了自己的银铃腕饰。手腕上的伤口已经再次愈合,但她显然需要很长时间让身体重新造血。
宋时走上前,将虚弱的家杨抱在怀里,彼此依靠。
第三个是杨将。他最终交出了洛瑟和父母天人永隔的那个瞬间。他在心里是多么希望香皂可以永远抹去那段记忆,又是多么恐惧那段记忆会被消灭。这样的矛盾似乎正合禁忌之力的胃口。杨将重新得到了戒环。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戴回了右手无名指。
李默睁开眼的时候,表情很奇怪,好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杨将走上前打开她的手心,却没在里面发现任何东西。
“怎么回事?”他问,声音分明透着恐惧,就好像古老预言中的灾难忽然发生了。
“我、我不知道……”李默喘着粗气,“刚刚,我被金线缠住,像蚕结茧那样。然后……我就睁开眼睛了。杨将,香皂呢?我拿到了吗?到底怎么回事?”
宋时扶着家杨走上前。“杨将,默默怎么了?”他看出杨将的表情不对头,心里也不安起来。
“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杨将第一次显得这么没有自信,“《法典》里虽然写到过,但我从未见过……很罕见,而且很危险……”
“哎呀到底是怎么了!”宋时不觉提高嗓门。
天使曼彻安特的声音忽然响起,现在四个人都能在脑海中听到。他先简单向首次“见面”的宋时和李默作了自我介绍,然后说:
“我替洛瑟说吧。香皂的存在方式中,有种很罕见的情况,今天出现在了李默身上。那就是,禁忌之力选择了李默这个‘人’作为它的载体。换言之,就像杨将的戒指、宋时的腕饰、家杨的手链一样,李默的身体已经成为了承载‘香皂’的容器。我不知道这会带来什么,但有一件事李默你必须清楚。”
李默凝神屏气,甚至没感觉到杨将已经紧握住了她的手。
“如果有下一次像今天这样的、禁忌之力的‘大融合’,你的生命也会像其他容器一样消散,走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