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混乱的夜晚后的某一天,杨将请客,请的都是知道“香皂”秘密的人。李默、家杨和宋时自然很高兴受到邀请,但对一定要盛装出席这一点十分不解。
众人到齐时,已经是繁星满天。这是一所远离市中心的会所,并不算大,四面墙都镶嵌着透明的玻璃窗,窗棂漆成盛夏绿荫的颜色,窗台上摆放着花圃中初放的各色雏菊。站在门外,李默望着映在玻璃上的满月,沉默不语。不远处,宋时和家杨愉快地交谈着。自从家杨和宋时分享了自己身份的秘密和“香皂”的故事,二人便更加无话不说,每天形影不离。凉风吹过,一阵寒意袭来。李默从包里拿出一件挡风的线衫,裹住自己紫色礼服下单薄的身体。
“你刚出院,为什么不多穿点?”
李默慌张地回头,只见杨将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背后。他递上自己的风衣,又顺手接过李默的肩包:“换上吧,还要在门口呆好久呢。”
“你要请我们吃户外烧烤吗?”李默指指自己的衣服,华美得应该出席舞会,“穿成这样?杨科长,这是考核还是你们原始人的爱好?”
“星星还不够亮。我要等月亮再升一点。”杨将说着,伸手比划高度。李默抿嘴微笑,不作声地将大衣披好。
“还有,我不是原始人。如果我告诉你,今天咱们用的许多发明,几千年前就有的,只不过又被重新创造出来,你信不信?”杨将问。
李默看着他的眼睛,那表情好像小孩子在想天为什么是蓝色的:“如果我告诉你,你现在的表情让我很想亲你一下,你信不信?”
杨将显然呛着了,他睁大眼睛看了李默好几秒,然后不得不承认她是认真的:“我……我没有冲撞你的意思,只是有点……”
“惊讶?”
杨将点头。
李默收起笑容,忽的回到那个杨将最熟悉的样子,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杨将在做梦。只听李默道:“别当真,骗你的。你以为只有你会演戏?我曾经卧底当过毒枭的秘书。没这点本事,怎么好意思申请去做特情工作。”
说罢,李默继续默不作声地看宋时和家杨聊天。杨将一头冷汗,舒了口气,可心里竟感到几分失落。他看着眼前这个刚刚耍了他的、落寞却坚强的女人,嘴角和心里都浮起一抹甜甜的微笑。
终于等到月上枝头。几个服务生搬出两张桌子、四张椅子,摆在树下的草坪上。四人落座、菜品齐备后,杨将拍手两声,那几个服务生又拿出个奇怪的圆环形水槽,将这一桌子人环在中央,然后退入玻璃房子里。
宋时第一个闻到奇怪的味道。他弯下腰,嗅了嗅水槽中的液体,吃惊极了:“杨将,你搞什么搞啊?这是汽油吧?你要干嘛?”
家杨怕火。她抓着宋时衣角,还没来得及心跳加速,只听“呼”地一声,水槽瞬间变成一条火龙。炙热的空气熏烤着每个人的眼睛。杨将收起打火机,坐得更靠近桌子些;然后拿起刀叉,开始在这堵火墙内享受大厨精心烹饪的法国大餐。
“杨将!这玩意儿……是你弄出来的吧?你有毛病是吧?想吃烤全羊、烤乳猪就说,哥们儿还买得起,不用你请!简直变态,你以为特浪漫吗?赶紧灭火!”
“没有灭火器。放心,汽油烧干火就灭了。”杨将吃了几口,看看身边的李默。后者正上下审度杨将;已经满头是汗,却没有脱下杨将给她的大衣,饭自然也是没吃一口。他摇摇头,把自己盘子里的鹅肝分给李默一半:“快吃,补好身子才能上班。到了特情科,我是不会批你病假的。”李默看杨将泰然自若,也转向餐桌,脱下大衣。火光映衬下,紫色的丝绸反射出夺目的绚烂与高贵。她伸手去拿微烫的刀叉,不禁缩了一下。她注意到,刀叉都是银质的,光滑如镜的刀面映出狂野自由的火光,耳边仿佛奏起恶魔舞蹈时的呐喊与笙歌。一瞬间,她陶醉在这幻惑鬼魅的神秘气氛里,不禁莞尔,颀长的手指舞动在餐盘之上。杨将与李默就这样,分别穿着燕尾服与修身长裙,说不尽的享受,宛如这场宴会的男女主人。
宋时见李默都没有怨言,也只好小心翼翼地躲着火苗,大口吃盘子里的牛排,才不管礼仪形象,倒也感到一种放荡不羁的自在。家杨却浑身不自在,束手坐在高背座椅上,完全提不起食欲。宋时见状,用自己的叉子叉起一大块牛排,另一只手拍拍家杨紧张得僵硬的肩膀,呵呵笑着说:“想什么呢?看我的。”
说着,他将牛排伸进身后的火墙里。家杨倒吸一口凉气,吓得捂住嘴。李默和宋时也停下刀叉,颇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只见宋时小心地转动银叉,因为手心里的炙烤而烫得龇牙咧嘴,却仍在家杨面前强装英雄,笑得比哭还难看。杨将忍不住笑出来,李默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不由得为宋时担忧。
最担心的是家杨。她“哎、哎”叫着,非要把宋时的胳膊扥回来。可宋时昂首挺胸,不客气地拦下家杨,还不住地说:“不许小看我。你宋时哥一定给你样好东西。”
过了几分钟,宋时终于将叉子连同黑乎乎的牛排抽出火墙。家杨忙端上盘子去接,刚递上去就听“当啷”一声,牛排连同它背上的利器就飞进家杨的盘子里。宋时小丑似的一个劲甩手,看样子烫得不轻。这边,家杨心疼地为他冷敷;那边,杨将和李默却发现奇迹一样惊喜地看着盘子里的东西,使劲耸着鼻子,满脸灿烂。
“好香啊!这是——”
“炭烧牛排!怎么样?”宋时逞强地朝家杨笑笑,眼睛一瞥牛排,得意地,“闻闻,香着呢。给你的。”
“我不吃……”家杨明白宋时是为自己准备吃的,更是眼泪直打转。
“家杨啊,你过生日那天我都没陪你,是我不好。哥哥道歉,保证再也不会这样了。这是我补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要是接受我的道歉呢,就给哥个面子,吃一口。”
火光和热度此时都不再能让家杨害怕了。因为能呆在宋时身边,因为这个傻傻的男人可以给她最简单的浪漫,她宁愿随他到世界上所有可怕的地方去,也不愿与他再分开。在过去无数躲藏在“甬道”中的岁月里,她没有自我,不知道季节更迭了多少次,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爱恨情仇。但是现在,她为能拥有一次生命而感谢上苍。对于灵魂,重要的不是存在多久,而是拥有自由。
——她这样想着,扑扑落泪,一口口将没加调料的炭烧牛排全吃了下去。
李默偷偷朝宋时伸出大拇指。杨将也附和着微笑。吃完东西后,家杨给宋时讲起学校怪谈一类的故事。李默趁宋时和家杨不注意,附在杨将耳边对他说:
“这样,能弥补对‘冰河丝芙’的愧疚了吗,洛瑟?”
被看穿心思的杨将竟腼腆地笑出声,脸被火光映得通红。他看着比自己更懂自己的李默,说:“洛瑟是喜欢丝芙的,所以我也要给家杨幸福。丝芙被称为‘冰河’,不仅因为她的性格,也因为她出了名的怕火。我想给宋时个逞英雄的机会。丝芙在我的灵魂里作了那么多个世纪的附属品,这一次,到了我补偿回报她的时候了。”
“我真羡慕你们。如果我也有几千年的记忆,那会积攒多少幸福和甜美。”
“哦?你不想洗去你对王书的那些记忆了吗?连那样的记忆都承受不了,你更没法承受那么悠远日月的记忆。”
“不了。看到你和家杨,我明白了很多事。就像你说的,记忆是灵魂的根脉。我对王书的记忆,就算再苦,也是滋养我生命的一部分。没有他,忘了他,我也许更加无法生活下去。我想,带着这段记忆,我会活得更好吧。毕竟,我还有你们,我还有事业,我还有很多很多年的生命,我还期待下一段爱情。”她看着杨将的眼眸垂了下去,扭头不再看他,而是举起酒杯。
家杨和宋时沉浸在他们的快乐气氛中,不觉对面的二人已经不再像从前般隔阂与敌对了。这个突然出现在小小刑警队的特情科长,带着一个秘密,带着一份力量,改变了他们四个人的生命轨迹。
餐毕,火墙却并没像宋时想的那样熄灭。水槽中的汽油仿佛永远也燃烧不完似的。的确很奇妙,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了——现在,宋时、李默和家杨都觉得,自己是这个烈火塑造的魅惑世界的主宰、是在火焰和死亡中舞蹈的精灵、是歌颂生与死的唱诗班。见识过香皂的力量,他们都相信灵魂的存在,相信彼此之间的记忆每时每刻都在维系彼此的生命,也相信生命既然存在就需要消失——因为转瞬而逝的流星永远比亘古不变的行星更显完美。他们不再惧怕什么,不再贪婪什么。他们敬畏生命,珍视彼此间的回忆。
满月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升到中空。杨将轻啜一口酒杯中紫红的液体,缓缓抬首,沉默地望向天际。高耸火墙围出一块圆形的天际,此时,满月正处于圆心。群星璀璨,簇拥在满月四周。那光芒,比家杨手链散发出的白光更为耀眼。
“是时候了。”他放下酒杯。三人望着他。
家杨忽然明白了什么,点点头。她和杨将面对面站定后,解下银铃手链;杨将也慢慢旋下右手无名指上的戒环。
“时间紧迫。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完成香皂的重新分配。”
杨将看到李默与宋时诧异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