飨食后,望得宋五嫂酒肆行去,临埠果然泊了一艘大画舫,足能容得五十人。护着殷莲、彤槿她们上去,听得一通鼓响。一年轻人迎来,自报王质字景文,相互作揖还礼,几句聊下来,颇为投缘,因着了解到,这十三人正是兰榭社的元老和精英,看样子找回场子的味道很浓。王质平时和虞家公亮、公著、抗孙交好,料应是他这边知会的消息。
王质引着一一引见,免不了作揖还礼,然后叙长幼就坐,上首主位是特邀来的国子监祭酒史浩字直翁,王十朋以学生之礼与诸生同列于下,因有官职居右席首位,其余人中林外年最长次居左席首位,安年庚黄敌居王十朋下,王昀居林外下,而后梁克家、丁时发……彤槿依旧埋首伺立王昀斜侧后。
本以为上来就是剑拔弩张开斗,结果却不然。先是一女使来问客人酒水、闲食,彤槿知道王昀平时未涉诸般酬应,便代点了鱼汤、果子和银瓶酒。酉时一到,解缆收跳板,直向湖心划去。边角处,有五个乐伎,打盏、敲鼓、弹琵琶、吹笛、抚筝,先便奏了三曲;而后,却是素罂为首的《花鼓舞》、朱蔷领舞的《舞旋》,再后便是殷莲的《菩萨蛮》,此间所舞乃自大曲曲破中撷一片段,所歌曲子词也各各独立。此时,殷莲已换了一身璎珞披衣,唱得正是王昀上午所给的词牌,边唱边领舞,舞得像是《采莲舞》,快时长发衣袂飞转,满身璎珞窸窣作响;慢时款步踟蹰,举手投足间哀婉动人……歌舞毕,众人抚掌叫好。
这鼓子词的唱和舞,还仅仅是小场面,颇类似于现代流行乐的单曲和伴舞,王昀却深深领略了宴乐的精彩。
从各人对话中,王昀梳理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此次聚会大约是为因太学和兰榭社斗诗不能输阵,由上次的太学生们怂恿了上舍生来找回场子,偏偏这木待问与王十朋是同乡,且交好,于是把过境小住的王十朋当做强援也怂恿来,王十朋则约了国子监祭酒史浩来掌评,趁便叙师生之谊,于是最初预准的宋五嫂酒肆不能去了,改这画舫。宋律禁官员入酒肆、狎伎、禁相互拜谒,言官对监司盯得最紧,国子监正在其列。这种场合虽有官伎,但只做清谈风雅之事,且租的是画舫,避开了市井闲杂。
国子监祭酒相当于太学校长兼国家教育总长,曲罢,众人自然候着史浩发话。
史浩却不多话,毕竟有官伎在场,多少还是有些敏感。简单说了词好歌舞好,相得益彰。
殷莲等谢过。
“今番劳动祭酒大人大驾,评诗当得最是公允,”王十朋跟着圆场道,“殷莲行首,多时不见,今番这曲子词别是应景合意,这小唱字真韵正,这菩萨蛮配着《采莲》舞得顾盼生姿……”
殷莲颔首谢道:“签判大人谬赞了。”
林外也笑道:“殷爱卿这新词往时倒没听着过,写得人荷交映成趣,再经行首舞来,却似度身而作一般。”
殷莲迎着林外颔首谢道:“一早向潇湘先生索来两阙词儿,适才趁鲜,体谅则个。”
众人目光转投向王昀,颔首之后,叫起好来。
“再来一曲,何如?”
殷莲应了,正在准备,却见朱蔷迎上言语几句。于是,殷莲唱起《菩萨蛮》第二阙;朱蔷踩着鼓点出场,径到中间领舞;众人大乐,不住抚掌。
最后,这才是玩诗。出题时,众人各有各言,有说题荷花,也有说题西湖,倒是没人说及题宋五嫂鱼汤,看样子是先有人刻意误导。最后,王十朋、林外、黄敌三人合计了下,定为:绝律不限,行首们写下十三款花,各人分抽写来。王十朋抽了上平东韵,右席一干人从东韵;林外抽了下平麻韵;左席一干人从麻韵。
然后,依座次先各各抽题,抽完,掐香计时,开始。
王昀展开看时,却是朱槿花,转身看了彤槿一眼,笑了。彤槿上船后,随在王昀身侧听得上首是国子监祭酒,已然吃惊不小,看样子这次对方是要王昀输个口服心服,额头正汗浸浸。
王昀提笔写来,写完,看见尚无人完成,遂翻过纸来,又题。不想那边王十朋和林外已然题毕交稿。
王昀交稿在第六,待得其余纸稿传到国子祭酒史浩处,史浩逐一看过,挪出出三首再审视,最后说道:
“此稿红梅当推第一
桃李莫相妒,夭姿元不同。
犹余雪霜态,未肯十分红。
写红梅情趣并茂,文字练达,最赏末句。”
王十朋起身一揖,道两声“谬赞”;再环众人作揖,道了数声“承让”。
接着,史浩又挪出一稿,道:
“此稿碧桃当推第二
“药炉丹灶旧生涯,白云深处是吾家。
江城恋酒不归去,老却碧桃无限花。
写碧桃率性酣畅,白云深处句虽化用杜樊川名句,但前人味道稍有所妨。”
林外也是起身一揖,道一声“受教”,转向王十朋一揖;再环众人作揖,道了数声“侥幸”。
史浩再挪出一稿。彤槿一直伺在王昀身侧不敢抬头,是以没能看见王昀所写,每一次听到念诗稿都很紧张,前面都不是王昀,到了第三稿,此时彤槿更是紧张。
却听得史浩道:
“此稿朱槿可推第三
如梦如烟如往事,
有风有蝶有情花;
天真颜色留腮眼,
颔首低眉鬓上斜。
写朱槿虽也流畅,还刻意反复用字,不过随意了,想是赶时间吧。”
王昀起身恭谨地一揖道:“能得祭酒大人金玉良言,晚辈之幸。”
然后分别向王十朋、林外一揖,再环众人作揖,道:“也是侥幸,也是侥幸。”
众人底下邻席间交头接耳,议论开来;木待问虽未被选上,却见有两人压制住王昀,眼睛瞟着彤槿,自是得意洋洋。
国子祭酒史浩放下诗稿,用镇尺压住一角,端起茶盏正欲饮,风将面上诗稿吹起,定睛一看,吃了一惊,忙不迭放下茶盏去取那诗稿,不料去得急了衣袖一带竟将茶盏打翻在地,众人止住言语,怔怔望着史浩。
却听得史浩说道:“老朽适才老眼昏花,竟错漏了最好的这首。”
站起身,翻过诗稿再看,复又翻回来,连道数声好,这才念道:
“第一当推这首朱槿,潇湘君应是先写好此稿,再于纸后依原韵复又写了一首罢。”
众人面面相觑,静听史浩念道:
“儿时故里何堪忆,
小院常开朱槿花;
未得阿娇相惜老,
倩谁鬓上一支斜。
此稿写朱槿,情贯于中,一合一张,一伏一起,乡愁、客愁、情愁、身愁,余味交织,末句惊而不艳,忧而不伤,分寸间拿捏得极好……”
史浩接着讲解道:“诗词之道,格律仅为初窥;须得起承转合自然流畅,全篇贯通自如,方算得入门;再精求字词句精到,前后呼应,无一字一物多余,可谓小成;若又能不着痕迹双关,或味厚,或意深,或情重,或巧俏,或起伏收放,或察物入微者,则为上乘佳作……潇湘君这朱槿兼得味厚与起伏收放,难得啊,难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