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多尔衮被唾手而来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见江东、江南已无明朝大规模作战兵团,如今只剩零星残余部队,认为招抚即可平定天下。前有阿济格剿灭李自成后,带着左梦庚等数十员降将,以及被左梦庚软禁的九江总督袁继咸,率大军返回北京;后有多铎带着被俘的弘光帝、投降的潞王、周王、惠王、崇王,以及南京政权的降臣,如钱谦益、赵之龙、朱国弼等,浩浩荡荡地班师回京。江南除少许清兵和二十万降兵外,清军主力皆已北返。江南政务、军务则委托招抚江南各省总督军务大学士洪承畴和平南大将军贝勒勒克德浑负责。
洪承畴自崇祯十五年,在辽东松山战败被俘降清后,一直察言观色,谨言慎行。清兵入关后,虽官复原职,任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入内院佐理军务,俨然为清朝之中首位汉人宰相,但总感觉自己为笼中之鸟,池中之鱼。见多尔衮终于肯封他为招抚江南各省总督军务大学士,敕赐便宜行事,心中大喜,立刻返回府中准备上任。正在此时,府中来了一名太监,宣多尔衮口谕,招洪承畴立即入宫。
洪承畴心中忐忑,莫非是皇叔父摄政王多尔衮突然后悔,怕放虎归山,养虎为患?多尔衮生性多疑,这样的事他可是干过不少。崇祯十七年十月,左懋第率南京外交使团,前来北京与清廷议和,多尔衮却不待见,只派些小官,以居高临下之态,对左懋第威逼利诱。左懋第铮铮铁骨,哪里会吃这一套?于是被多尔衮软禁,一行人受尽屈辱。月底多尔衮突然将使团放回,左懋第一行刚出发不久,多尔衮又听阉党冯铨之言,说切切不可将左懋第放虎归山,以成后患。多尔衮后悔莫及,便朝令夕改,急忙派人去追,在沧州一带将使团追回,复带回北京软禁。
好在见到多尔衮后,洪承畴见他对自己很是客气,并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心中方安。
多尔衮道:“洪先生,今日北京出了一件大事,你可知道?”
洪承畴摸不着头脑。多尔衮叹气道:“本王刚颁剃发令,左懋第使团中的一名随员艾大选遵旨剃发,竟然被左懋第用乱棍打死!我派人责问,他却说,我自行我法,杀我之人,与你何干?你瞧瞧,这厮哪还把我放在眼里?”
洪承畴道:“左懋第一身傲骨,才华横溢。此人若能为我朝所用,必为一代名相!”
多尔衮道:“我关了他大半年,他还是臭脾气不改,怎么会降我?”
洪承畴道:“王爷关了左懋第这么久还是有用的。他的副使陈洪范终识时务,降了我朝。此人在杭州一役中,力劝潞王献城归顺,立了大功一件。而左懋第此人之才,远胜陈洪范百倍。以臣之意,王爷还是留着他为好。水滴石穿,左懋第终会识得实务,为王爷所用的!”
多尔衮道:“我虽是爱此人之才,只是他竟然将降我的人乱棍打死,本王不治其罪,何以令天下人心服?我欲请先生前去劝说,倘若他还不降,本王只好杀他,一则以正国法,二则令江南各路藩王断绝与我朝议和,苟延残喘的念头!如今唯有降我,才是唯一出路。”
洪承畴很是为难。左懋第被囚禁在北京大半年,自己从来就不敢去见他!但见多尔衮下令要自己前去劝降,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洪承畴来到软禁左懋第的北京太医院,谁知吃了左懋第的闭门羹!左懋第遣人回洪承畴道:“前来拜访者,非人乃鬼也!左某听说洪督师在松山死节,先帝曾赐祭九坛,今日安得复生?!”洪承畴羞愧不已,只好回去复命。
多尔衮还不甘心,又遣左懋第的堂兄左懋泰,以及其他数人前去劝降,皆被左懋第骂出。多尔衮恼羞成怒,派人将左懋第抓至刑部,亲自提审。
左懋第见多尔衮,立而不跪。多尔衮道:“如今天下已尽属大清版图,兆亿百姓,皆是大清臣民!本王令臣民剃发,你为何不剃?为何又将遵旨剃发的艾大选用乱棍打死?!”
左懋第冷笑道:“我生为明臣,死为明鬼!头可断,发绝不可断,志绝不可曲!”
兵部右侍郎金之俊因献十从十不从,被多尔衮重用,上前劝道:“先生何不知天下兴废,迂腐如此,欲守成不变耶?”
左懋第怒道:“左某虽不知兴废,你何曾知羞耻!”
多尔衮知左懋第终不肯降,叹了一声,令左右将左懋第押出斩首,以为洪承畴出征祭旗。
左懋第被刽子手押出宣武门外,四下环顾,点头道:“此处便可!”于是南向四拜,正襟危坐,提绝命诗曰:“峡坼巢封归路迥,片云南下意如何。丹忱碧血消难尽,荡作寒烟总不磨!”刽子手杨某朝左懋第涕泣稽首,挥刀斩之。陈用极、王一斌、王廷佐、张良佐、刘统等下属同时被杀,唯副使马绍愉与部分将士剃发降清。
洪承畴在江宁(即南京)上任之后,通常只需四处派出斥候至江浙各地,各郡县不是望风而降,就是各级官员挂印逃亡,洪承畴所需做的,便是派出官员沿途接收即可。
但是江东一带民风素来彪悍。不久,在家中守孝的明朝官员钱肃乐,与张煌言率先在宁波举起义旗,并与定海总兵王之仁缔盟抗清,江浙各地纷纷响应。余姚九江道佥事孙嘉绩、吏科给事中熊汝霖也相继起兵。黄宗羲变卖家产,与弟黄宗炎在家乡黄竹浦招募数百子弟兵,号称“世忠营”,驱逐清廷所设伪官,并与前来镇压的清兵战斗数次。不久,余姚九江道佥事孙嘉绩因自己麾下之兵皆为奇零残卒,不能成军,便归入“世忠营”。当黄宗羲的部队与余姚县令王正中所部合兵一处时,黄宗羲的“世忠营”已发展到数千人之众。
趁着浙东一带抗清形式如火如荼之际,原兵部尚书张国维联合钱肃乐等浙东在籍官员,商议迎鲁王朱以海监国,并派张煌言前去劝进。张煌言到台州后,先去拜访了原兵部职方陈函辉。时陈函辉因母亲病危,辞职归省,居住在台州。鲁王朱以海从山东南窜至台州后,穷困潦倒,陈函辉待之不薄,经常诗酒相待,惠赠无数,以解他燃眉之急,因此陈函辉与鲁王交情甚驾。张煌言说明了来意,陈函辉大喜,道:“实不相瞒,在下也曾劝鲁王监国,如今得张大人与各路义军鼎力支持,大事必成!”于是二人携手造访鲁王府。
鲁王朱以海听了二人来意,连连摇头道:“以江南之广,南都之济济人才,尚且不能自保,浙东不过一隅之地也,如何成得了大事?”
张煌言道:“福王在南京先监国、后即位,可惜此人弱比汉献、淫过****!亲奸逆,远君子,宠信马、阮二贼,将军国大事视同儿戏,不但天下英雄裹足不前,连朝中重臣都纷纷弃之而去,徒拥江南之广,焉能不败?王爷出任监国,其理有五:周王、惠王、崇王、潞王同为帝王之胄,不思太祖皇帝创建艰辛,为苟活于世,不惜卖身求荣,而王爷您力排众议,威武不能屈其志,此乃大丈夫所为,天下英雄皆将王爷您视为中兴明主。其二,王爷旧藩封地为山东,清军入关后,王爷手无寸兵,不得已南下,一路艰辛,深知百姓疾苦,此乃天下明君施政之根本。其三,浙东虽仅一隅,但皆为富庶之地,赋税富足,足可养兵。其四,***风彪悍,素多名士。张国维、钱肃乐、方国安、朱大典、黄宗羲、陈函辉等皆为其中翘楚,在下也同为浙江人氏。大家同为乡党,保境安民乃份内事也。如此朝中无党派之争,上下一心,君臣用命,大业何愁不成?在下来台州之际,沿途听说江苏各地也是抗清日甚。昆山杨永言、顾炎武、王佐才、王永祚、朱天麟兴义军杀死伪县令阎茂才,占了昆山,黄蜚、吴志葵、夏允彝等人则在吴淞高举反清大旗;吴易奉史阁部之命四处筹措粮饷,扬州沦陷后,便携带粮草钱饷辎重无数,率三百余艘大小船只暂居于长白荡,出没于五湖、三泖间,降松江匪盗潘有徒,控制了吴江。此等义举,不可胜数。其五,多尔衮那厮见弘光覆灭,潞王等人降清,误判形式,以为仅凭招抚,便能平定江东、江南,居然允许阿济格、多铎两部清军主力班师回京,江南各省政务则全权交给洪承畴,军务则由贝勒勒克德浑替代多铎。无大军可以依仗,吴惟华招抚广东,黄熙胤招抚福建,江禹绪招抚浙江,谢宏仪招抚广西,孙之獬招抚江西,丁之龙招抚四川、云贵,事必不可成。如今江东、江南一带,并无多少清兵,所剩者,仅为若干降兵,乌合之众也,可不足为虑。此乃天赐王爷复国良机!王爷乃帝王之胄,雄才伟略,登高一呼,天下英雄必云集相应,如此汉光武帝刘秀伟业可成!”
鲁王心有所动,道:“这些陈先生也跟本王提过。想我太祖高皇帝历尽艰辛,方才创下伟业,传承二百七十余年,如今却要被满清鞑子夺去!我乃朱氏子孙,岂会置若罔闻?只是浙东可用之兵不足以挡贼,有潞王前车之鉴,本王因此犹豫不决。”
陈函辉厉声道:“顾炎武先生曾说,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如今天下兴亡,匹夫皆有其责!王爷乃朱氏子孙,帝王之胄,岂能因个人祸福而避趋大义,坐视天下沦陷耶?!如此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去见朱氏列祖列宗!”
鲁王大汗淋漓,离席对陈函辉拜道:“先生一言,振聋发聩!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本王知道了,便依两位先生之言,本王答应摄监国一职。只是有言在先,本王只答应摄监国之职,决不登基称帝!”
陈函辉、张煌言二人大喜,匍匐在地,拜道:“王爷答应摄监国一职,乃天下大幸!臣等必竭股肱之力,奔走先后,上以报高皇帝,下以尽忠于王,若负此言,天诛地灭!”
鲁王家人匆匆进来禀报:“王爷,方国安大人与定海总兵王之仁、翁洲参将黄斌卿、石浦游击张名振等各率本部军马会师台州临海,有书信到此,请王爷一阅。”
鲁王大喜,道:“本王从山东南下时,行至江苏泰兴,被清军追至,亏得张国维与方总兵二人带兵前来,方才解围。若能有此二人领兵,本王还有何可担心的?”边说边打开书信,阅后大喜过望,连连击掌,吩咐家人道:“你速速下去交代众人,立即收拾停当,随本王前去绍兴!”
家人急忙奔出堂外。鲁王喜形于色,对陈函辉、张煌言二人道:“方国安所部汇同浙东各路大军会师于临海,进疏本王,请本王监国于绍兴。有此路大军辅佐,何愁不能复国?!”
顺治二年闰六月二十八日,鲁王朱以海被张国维、方国安等各路大军迎至绍兴,拜祭天地,出任监国。任命张国维、朱大典和宋之普为东阁大学士,方国安、王之仁二人统领原浙东各路兵马,整编之后,得大军十万。方国安驻扎在钱塘江东、南一带;王之仁部驻扎在萧山西部,更兼有浙中的各处义军四处策应,遂以钱塘江为界,牢牢控制住绍兴、宁波、温州、台州等地,与清军隔江对峙。清军虽步骑无敌于天下,奈何水师较为薄弱,只得在钱塘江北岸驻足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