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无奈,只得从草垛后走了出来。柳敬亭一见,大怒道:“原来是你这小子!你不正是刺杀左帅的凶手么!”说罢大踏步上来,便要动手。
刘三拜道:“在下与柳将军相同,皆是为江东百姓着想!左良玉兴兵清君侧,在下窃以为虽冠名为清君侧,无形之中却是替清军打头阵。这样一来,定然会打乱江北四镇原有部署,如此江北必危,而事实上确实如此!柳将军与阎先生所谋之事,在下不敢苟同,还望柳将军恕罪!”
柳敬亭停了下来,诧异地望着刘三道:“你是谁,怎么认得阎先生?又怎知道我与他谋划策动左良玉清君侧一事?”
刘三道:“在下刘三,曾追随史阁部,与阎先生同在扬州效力。”
柳敬亭惊讶道:“莫非是吴淞口力斩倭寇,扬州城下诛杀清军数名千夫长的刘三刘少侠?”
刘三点了点头,见如此豪杰也能知道自己之名,心中也暗暗得意。
柳敬亭摇了摇头,叹道:“少侠乃我辈中人,这个架只怕是没法打了!只是少侠出于义愤,伤了左帅,否则以左帅之威,左军早就兵临南京城下,那马士英、阮大铖如何还能立于庙堂之上?!奸党一除,史阁部等忠臣义士重振朝纲,上下为之一新,得以统筹部署战守之法,哪象今日这般,战不能战,守不能守,只能坐视江北沦陷?!左梦庚那小子,与你这小子一丘之貉,庸才一个,太不成器!还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如此何以能让手下各将心服?出兵数日,便起争执,惠登相等将领纷纷离他而去,留在军中的,也是阳奉阴违,心怀鬼胎。出兵一个多月,连黄得功的坂子矶都打不过去!如今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柳某见他窘状,不得以来到南京,低声下气地去找马士英。马士英却说此等叛逆之人,朝廷决不姑息迁就!如此岂不是将左梦庚的十余万大军拱手送给清军么?柳某与他争论,却差点成为他的阶下囚!唉!不必多说,天下之势,就因你小子头脑发热,冲动之间被你改写!”
刘三如何敢说自己是奉史可法之命前去刺杀左良玉?只好道:“在下此举,与柳将军之所谋,孰对孰错,只怕是要待后人评说了!”
柳敬亭叹道:“孰对孰错?!唉,上至朝廷、下至黎民百姓,只怕天下每个人都错得太多!我柳敬亭难道就没有错?不但是错了,兴许是混账至极,大错特错!只是如今大势已去,多说何益?!少侠来此间,意欲何为?莫非是见江东如此美景,诗意大盛,踏青而来?”
刘三叹道:“柳将军说笑了!在下心中彷徨,哪还有踏青的雅兴?!在下来到此间,是想找阎先生听闻高见,指点迷津。”
柳敬亭道:“如此甚好!柳某也正好想见见阎先生。”
二人结伴而行,至阎尔梅的草堂。门童却说先生今日早间剃光头发,用香火在前额上戳上几个香印,装扮成行走僧人,自称为蹈东和尚,去了江北。
柳敬亭大怒,一把将草堂的柴扉扯了下来,扔在院中,还不解气,一脚又将草堂中的茶几踩成两断。只听他大叫道:“气煞我也!天下大事弭乱至此,阎尔梅难道做了缩头乌龟?!你等速走,柳某马上烧了这草堂,看他阎乌龟出不出来!”
门童笑着拜道:“阁下莫非是柳将军?”
柳敬亭怒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门童笑道:“先生说了,若有人要烧他的草堂,天下无人敢为,唯柳将军耳!”
柳敬亭怒极反笑,道:“他女马的阎乌龟!你,你!唉!”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说什么好。
门童又言道:“先生说,如今江东大势已去,长江不可谓之天堑,南京弘光朝廷妄图划江而治,终成泡影。听说清兵在瓜州一带准备船只,只怕用不了几日就要渡江南下。江西左梦庚所部如今进退维谷,和硕英亲王阿济格于武昌一线剿灭李闯余部,如今坐镇九江,左梦庚腹背受敌,如此只怕也是要降了。先生说若柳将军来此烧房,则江西左军投降已成定局。”
柳敬亭叹道:“唉,阎乌龟,你此番一逃,要我等怎生是好?”一拳砸在地上,草堂中器物随之一跳!
门童道:“先生说,他剃了头,并不是要避世保身,而是方便四处行走。先生有意以河南嵩山少林寺为根基,奔走中原,广为联络抗清志士,举义旗,兴义军,与江南抗清之势遥相呼应。先生还说了,公等若有志,可待机而动。倘若有事相商,可去少林寺找他。”
柳敬亭怒道:“去他女马的!老子不远千里去找他?还不如重操旧业,于市中替人说书,弄几文酒钱谋一醉实在!”
刘三闻言心中一动:少林寺!智正禅师不正是嵩山少林寺的住持吗?自己心中有若干疑问,正好想找他一谈。
柳敬亭叹气道:“唉,如今江东,唯有黄得功和刘良佐二军尚还有些战力。若此二人也降了清,江东便不保矣!黄得功此人,还是有些血性的。少林寺我就不去了,让阎乌龟一个人去当叫花子,沿途化缘去!我先去黄得功军中看看,凭三寸不烂之舌游说此人,千万勿要成为清廷走狗,沦为民族罪人!若能说服他趁机收编左梦庚的部分兵马,以据清兵南下,也是桩好事!”回头对刘三道:“刘少侠若仍心怀抗清之志,东可辅戚寿国,南可辅郑森,只是戚寿国孤军奋战,又兼备清廷走狗暗中挑拨收买各路群豪,部下徘徊观望、叛逃者甚多,恐难持久。南去辅郑森,方为明智之举。”
刘三点了点头,道:“南京城中还有在下数名好友,待我和他们拜别后就去江阴。戚舵主与我有故交,如今强敌窥视,岂能弃之不顾?”
两人拜别后,刘三回到城中,只见街上多了许多拖着长辫、身着长袍马褂的旗人。刘三心中暗暗诧异,莫非清兵已经入城,南京不战而降了?
在驿馆,多吉和占推正在房中闲着无聊,顿珠和贡布两人却不在房中。片刻后,二人回来,顿珠摇头道:“你们这些汉人,实在是想你们不透!江东、江南还有数省,还可与南下清兵决一死战,怎么就不做抵抗之状,个个都想着投降,以保全身家性命?”
刘三诧异道:“顿珠大哥,此话怎说?”
顿珠道:“我听说朝中有数位大臣都开始暗中准备清人服饰。城中各衣铺前更是门庭若市,城中百姓,许多人都已经开始剃发易服!民心已去,南京城还能守么?”
刘三方才明白了,为什么街上能见到那么多满人服饰的市民,原来是已经准备降清,以免沦为下一个扬州!
顿珠接着道:“今日我去朝中打探消息,听说赵之龙、钱谦益、王铎等人已开始商谈降清一事。此议方提,满城百姓便已经知道消息。唉,真不知说什么好!”
多吉和占推两人紧张地道:“大哥,莫非我们也要剃发,弄成旗人那般样子?那金钱鼠尾,实在是难看!”
顿珠傲然道:“我们藏人,历来就是这种服饰!固始汗是成吉思汗爷爷的子孙,蒙古如今是大清的盟友,那藏人也可以算是大清的盟友吧!按说清廷应该不会要我们剃发。若要剃发,那便将我等头颅一起剃去罢!”
刘三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毁伤,孝之始也。清廷行剃发之令,无非是想立威于天下,强迫百姓屈服于淫威之下而已!”
顿珠摇头道:“刘兄弟,我看这汉人之中,有你这样骨气的只怕是不多。看来这天下,迟早是清人的了。我们不会再守着大明,明日便过江北上,与清廷皇帝商议册封活佛一事。”说罢伸出臂膀,抱住刘三的肩膀道:“刘兄弟,如今天下大势已去,你也不必以身犯险,免得让我们兄弟牵挂。若不嫌弃我兄弟们粗俗,便来西藏,有哥哥一口吃的,绝对不会让兄弟你饿着。”
刘三也抱住顿珠的肩膀,道:“有哥哥这句话,就算是死,小弟心中也会无憾!只是小弟立誓要与清廷为敌,生死自有天命,大哥无需牵挂。”
顿珠道:“既然如此,我等护送固始汗的儿子多尔济****巴图尔台吉回藏之后,便来陪你一起生死!”
刘三感动,眼眶湿润,道:“大哥此心,小弟深受感动,只是大哥需以西藏数十万百姓安危为念,保护家园,切不可如此冲动!”
几人当晚,又是慨当以慷,说到豪情处,击案掷杯,说到浓情处,暗自伤怀,戚然涕下。
第二日清晨,顿珠一行便告辞了刘三,过江而去。刘三送四人到了码头,望着四人乘坐的船只渐渐消失在雾气中,便沿着江岸,朝阎尔梅的草堂走去。
还未到草堂,远远只见草堂周围站着百余人。刘三隐藏身形,悄悄一看,只见这百余人几乎都拖着辫子!
这是些什么人?莫非是前来捉拿阎先生的清兵?
刘三缓缓抽出倭刀,注意观察着这些人。只见他们围在一处,中间却设了几个座位,有人正在给这些人理发。
多尔衮的剃发令在中原一带颁布后,人人皆知。可是这些人并不是剃半边葫芦,留金钱鼠尾,而是削光了整个脑袋!
在人群之中,刘三突然瞧见了阎尔梅的身影,方才放心地从藏身之处走出。
这些劲装大汉,绝大多数刘三都不认识,但殷洪盛,蔡德忠、方大洪、马超兴、胡德帝、李式开等人却是认识的。刘三见到他们,心中大喜,朝他们抱拳施礼。
殷洪盛和阎尔梅正在给群雄剃发,见了刘三,也很是高兴,道:“刘三兄弟,我们又见面了!来来来,这位是我犬子洪旭,你俩岁数相差无几,先好好聊聊,亲近亲近!”
洪旭脸上带笑,朝刘三伸出了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刘三只觉得那只手用力甚大,便也用力相抗,力量却在伯仲之间。洪旭哈哈大笑,道:“在下在江湖之中听闻刘三兄弟杀倭寇,斩清将之盛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刘三道:“在下这点薄名,和各位英雄抗清义举相比,实在是不足挂齿!”
二人客气一番,互道年龄,洪旭稍长,刘三便称他为大哥,免得和殷洪盛弄混淆了辈分。
刘三道:“洪大哥,你们这是干什么,怎么都剃了光头?”
洪旭道:“我们汉留中人本在山西反清,大同山西总兵姜镶降清后,山西沦陷。父亲久闻史阁部大人威名,见史阁部正在扬州率部抗清,便投奔到史阁部麾下。谁知弘光帝那厮居然颁旨,不许草莽勤王!我等无奈之下,只好奉史阁部之令,化整为零,潜伏在中原一带,广为联络抗清志士,并四处打探清廷虚实。为便于四处行走,无可奈何,只好剃发。听说扬州被围,父亲便带着千余汉留门人来到扬州,欲助史阁部守城,但却来得稍慢了些,扬州城已经被清兵围上数层。父亲心急如焚,便率众冲击了几次清兵营寨,终因损失太大,只得在扬州外围各处袭扰清兵。扬州城陷后,父亲听说阁部大人已经殉国,便将余部带过江来,正好碰到了阎先生。”
“进了江东后,百姓见到我们皆留着金钱鼠尾,不知道的人以为我们是清兵,知道的人却骂我们是汉奸!兄弟们都憋了一肚子气,可又不好发作。这不,干脆都剃了光头,反倒凉快得很!”
洪旭的性格与他父亲洪英相同,十分豪爽开朗,就连笑起来都声如洪钟一般。
蔡德忠与刘三见过两次面,比较熟,朝刘三笑道:“刘兄弟,我们汉留人,本就是少林俗家弟子一脉。如今剃了头,便是再度皈依佛门。以后兄弟们就是少林僧兵了,哈哈!”
此后,洪英门下五大弟子,蔡德忠、方大洪、马超兴、胡德帝、李式开便被江湖人称为少林五祖。
阎尔梅不会武功,不象洪英那般运刀如飞,削的光头个个油光铮亮。自己剃的那几个,头上的毛发参差不齐,就如狗啃的一般。剃了几个之后,瞧瞧洪英理的那些光头,自己实在是不好意思,哈哈一笑,便将剃刀交给了他人。洪英也停了手,三人一同走进了草堂。
小童奉上茶水,洪英道:“刘少侠,我欲带着众人去投黄得功,你与我同去否?”
刘三沉吟道:“我怎么看朝廷都不象要和清军开战的样子,不是投降便是逃跑。我想去江阴戚老英雄处看看,去他那里打击清军。”
洪英道:“戚老英雄我是知道的,忠义自不必说。昨日多铎令梅勒章京李率泰,降将张天禄、杨承祖于黎明时分从瓜洲乘船渡江,在金山击败郑鸿逵将军的水师,随即登上南岸,占领镇江,总兵蒋云台投降。镇江巡抚杨文骢逃奔苏州,靖虏伯郑鸿逵逃入东海。清兵后续部队犹如无人之境,渡江南下,只怕数日后就会兵临南京城下。刘少侠去江阴,那肯定是有清兵杀的。不过我却想去助黄得功一臂之力。黄得功此人是条汉子,南京一线的防御如今就靠他了!”
阎尔梅低声道:“我听说浙江、福建两地见南京弘光朝廷难保,已暗暗开始行动,谋划策立新君。弘光之后,只怕这一带会成为抗清一线。”
洪英道:“浙江鲁王那边人不多,只有张国维、方国安、王之仁、钱肃乐、张煌言等人,集合大明余部,大约有将士十余万。而福建有张肯堂、黄道周、郑芝龙。郑鸿逵是郑芝龙的亲弟弟,他退到东海之后只怕会去福州。如此一来,福建一带的兵力至少是二十万。若两处兵马能统筹指挥,协同作战,倒不失一个好办法。”
阎尔梅点头叹道:“话虽是如此,只怕到时候定策拥立之功,谁都不愿意放弃啊!我本打算去河南一带,联络中原的抗清义士一同举兵,但瞧这个样子,只怕要留在江东,在浙江、福建一带来回斡旋奔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