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封刀已经数天了。人们谈论了几天清军南下,见江北还没有什么异动,纷纷猜测,清廷和大明之间,隔着长江天堑,如今只怕要划江而治了!只要江东、江南不再燃起战火,百姓便不会遭殃,如此也好!
刘三这几日清晨每天都到紫禁城周边转一转,发现早朝的官员们是越来越少。眼看清兵即将兵临城下,各部官员居然不理朝政,不以国家大事为重,只顾着保全自身利益,这大明,只怕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刘三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叹息。
兴许朝中那位主子、那几位重臣早就有了议和、或是降清的念头,如今已没什么可议的,唯等着那一天到来而已。
刘三心思重重,低头从紫禁城前走过,不防被面前的一个人拦住去路,并横了过来,重重地撞了他一肩膀!刘三心中恼怒,抬头一看,只见那人一身喇嘛打扮,身旁还站着几个衣着相同的人,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刘三讶然惊叫道:“你,你是顿珠!你们怎么到了南京?!”
顿珠伸出粗壮的胳膊,抱住了刘三的肩膀,奋力地摇着,道:“我听谷寒说你在扬州,心中担心得很,清兵扬州封刀后,我们才到杨州,在城内外找了你几日。找你不着,然后再过江到南京想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碰到了你!”
老友重逢,分外亲热。刘三和贡布、多吉、占推纷纷拥抱。顿珠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去驿馆,边喝边谈吧!”
驿馆就在紫金山脚下,离紫禁城并不是很远。驿站官员见他们前来,对顿珠等人很是客气。刘三忍不住道:“听谷寒说你们上月初到北京公干,现在又来南京,住在驿馆中,莫非是作为使节前来?”
待进到自己房中,顿珠招呼刘三坐下来,才道:“实不瞒兄弟,我们这次来中原,的确是护卫使节来京朝贡受封的,只是不知该找哪个朝廷了。”说罢哈哈大笑。
刘三心里有些不快,但知道顿珠性情耿直,并无冒犯之意。更何况眼下南北两个朝廷,确实也够让他们为难的,便叹道:“如今天下大乱,战火纷纷,不知何时方休,只怕还要些时日,局势才能稳定下来。”
顿珠道:“可不是!如此也好,我们兄弟落得清闲,可四下里走走。”
贡布道:“刘兄弟,你有所不知,顿珠大哥听谷大哥说你在扬州被清兵围困,坐立不安,说你我是生死兄弟,哪能见你赴死而不顾的?便对使节说,他先来南京看看局势,若南京能战胜大清,便来南京朝贡,实际上是想来与你共赴危难啊。”
刘三眼眶湿润,千里迢迢之外,还能相互牵挂的,世间还能有几人?!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借口道:“很久没喝顿珠大哥的青稞酒了,上次和谷寒在无锡喝过一次,如今见到各位,便特别想喝。”
顿珠哈哈笑道:“这个兄弟们带了很多。”说罢从腰间解下皮囊,递给刘三,刘三喝了一大口,呛得眼泪直流。
刘三抹了抹泪,道:“顿珠大哥,谷寒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改名叫杨孤寒了,以后再也不好叫他谷寒。”
顿珠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什么杨孤寒、柳孤寒,我只知道他跟你一样,是我兄弟!正如我们同在西域时,战夷人,斗马贼;在风沙之中,你我差点同死,那份情谊才是真正的生死之情、兄弟之义。刘兄弟可能有所不知,谷寒现在可是大学士洪承畴面前的大红人啊!只是兄弟我实在是不明白,你帮着南明,他帮着清廷,这又是为何?”
刘三苦笑道:“这江山本是大明的,满清打进关来,就好像打进了我们的家,兄弟我哪有不反抗的道理?”
顿珠睁着眼,道:“这个道理我懂。刘兄弟,草原上和我们抢马打架的那帮夷人,又带着军队从圣峰那边闯了过来,占领我们的土地,抢走我们的羊皮奶酪、焚烧我们的蒙古包、杀害我们的亲人!我们当然也是拼命反抗,要把这些豺狼赶出自己的家园。我们西藏有固始汗,带领我们打退了他们几次进攻。把他们打疼打退后,如今他们是再也不敢踏入半步!只是我不明白,难道谷兄弟和清廷是一伙的吗?为何不跟着刘兄弟一起驱赶强盗?”
刘三苦笑道:“那倒不是,只是其中原委,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
顿珠也不在意,道:“既然说不清楚,那就不说。只是我希望你们两个好好的,虽然在不同的阵营,可千万不能相互为敌!”
刘三心里很是感动,举起皮囊,道:“来,敬我们兄弟,也敬你说的那个固始汗,他肯定是一个大大的英雄。”
顿珠听刘三说固始汗是个大大的英雄,很是高兴,接过皮囊喝了一口,点头道:“那是!固始汗是成吉思汗爷爷的子孙,当然是个大大的英雄。刘兄弟,你知道我西藏是信佛教的,可是信佛教的有多少教派,你知道吗?”见刘三摇头,很是得意,又喝了一口酒,道:“我也不说多了吧,宁玛派是戴红帽子的,噶举派是穿白衣服的,你瞧我们兄弟,是带黄帽子的,信奉的是格鲁派的****活佛和****活佛,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很多教派。你想想,有这么多教派,那还不打架啊?这一打架,不知道就要死多少百姓。固始汗是我格鲁派的护法大国师,平息了西藏的各路叛乱,这样大家都不用打架了,如此岂不是好?!”
刘三赞道:“不错,当今天下,就是要有固始汗这样的英雄,一统疆土,大家都不打架,和和睦睦的,不是很好吗?”
顿珠听得很高兴,拍着大腿道:“哎呀,刘兄弟,你说的真是太好了!说实话,我们这次来,就是护卫固始汗的儿子多尔济****巴图尔台吉来中原的,你们怎么打架,我们不管,但是别打到我们家里面来。大家本就是同一片大陆的子孙,喝着珠穆朗玛峰流淌下来的雪水,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就跟一个家里的兄弟一样,干嘛打来打去的?只要不打进我们的家园,我们送点牛羊马匹,再带点东西回去,大家都很好。但是如果打进来,我们没办法,那只有誓死保卫自己的家园了。”
刘三点头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确如此。”
顿珠摇着头道:“你怎么跟老刀客一样,尽说些让我们不懂的话!”
刘三胸中豪气顿生,笑道:“兄长说得是,其他的不说了,我们只管喝酒!”
唉,第二天起来,头又是分外的沉。
客房中吐了一地,也不只道是谁吐的。
问题是吐的污物有这么多,只怕不是一个人吐的吧?
刘三奋力地摇着头,想回忆昨日的事情,但只记得初入到这客房中的情形,从后来开始到今日清晨,却完全处于一种失忆的状态。
房中物品乱七八糟,碟子、酒杯碎片散落一地。瞧这样昨晚只怕不只是喝酒,还角过力、比过武,打过架。
刘三活动了下筋骨,还好,身上没哪个地方疼,应该不是自己和他们打架吧?
顿珠、贡布、多吉和占推几个还躺在污物中,鼾声如雷。
刘三却暗暗担心,顿珠等人身为西藏使节护卫,竟然如此贪杯,如此岂不会误事?!
转念一想,不禁哈哈大笑,唉,真是杞人忧天,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见到情同手足的兄弟,偶尔荒唐那么一回罢了!
走出驿馆,那几个门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刘三心中暗暗有了些担心,莫非昨晚自己真做了些出格的事情?按理来说,除了打架和随地便溺,应该不会再有其他荒唐的事情了罢?
两天没去见过阎尔梅先生了。刘三在大街上,与其漫无目的地走,不如去探听一下,问问江北最近有些什么消息。
走在窄窄的田埂上,任凭两侧的野草将露水刷在自己的裤脚上,清凉,更觉得清醒。
正行走间,远处却有两人在追赶。
只见被追赶的那人找到一小片空旷之地,站定身形,对身后的追兵冷笑道:“冯可宗,妄你我相识一场!如今你便欲将我擒住,献给马士英不成?”
冯可宗也站立下来,只是整个旷地的阵心已经被那人占领,任凭自己站在何处,总有一种别扭的感觉,忍不住哈哈笑道:“敬亭,难怪你我赌牌九时,十有八九便会输给你,你这一站,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找一个什么方位跟你交手了。”
刘三闪身躲在身畔的一垛稻草堆后,定睛一望,不错,正是左良玉的幕僚柳敬亭和东西两厂的副指挥使冯可宗。
柳敬亭笑道:“这赌牌九,四个方位,总有一个方位你觉得自己占着是最舒服的。若自己所占据的方位,总是觉得坐着别扭,被上下牵制,焉能不输?打牌九就如赌人生,自己所占的立场不同,结局也肯定不同。可宗兄位居东西两厂副指挥使,耶能不识得这牌局上的天时、地利、人和?焉能不识世间的对与错,何苦要站在马士英那奸贼一边?”
冯可宗摇头道:“即便是你占据有利位置,在下也当设法将你赶下台来。四圈之后,我便要求重新颁定方位,你焉能还处于有利位置,立于不败之地?”
柳敬亭笑道:“只可惜四圈之后,柳某已稳操胜券,只看如何借机逃之夭夭,不会再与你等纠缠奉陪。”
冯可宗也笑道:“敬亭不亏为牌局上的不败人士!只是人生,便并不一定就如牌局。你这一走,牌局如何能继续玩下去?定是要想尽办法,把你留住。”
柳敬亭道:“柳某离开左梦庚来到南京,乃是见他进退维谷,居然有心背其父之志,投降满清!柳某虽然不才,却不想当汉奸!来到南京,是要朝廷收编左梦庚一部,此事于朝廷有利,为何要捉拿我?”
冯可宗道:“敬亭,一则你藐视马大人,数度与他争吵,将他视为魏忠贤阉党之流,岂不知马大人并非如你等想象。他任用阮大铖,乃是因为阮大铖对他有恩,朝中乱象,其实主要是由阮大铖引起,不能全怪马大人。马大人对手下,对朋友,那还是够可以的。二则你妖言惑众,蛊惑左良玉兴师清君侧,此乃我大明罪魁祸首也,岂能不将你拿下问罪?”
柳敬亭道:“马士英仅因为我骂过他,就弃国家大事于不顾,如此心胸狭隘之徒,如何谋得了大事?对朋友讲小义,却舍弃天下之大义!马士英,庸才也,以为执政,犹沐猴而冠。”
冯可宗怒道:“敬亭以口舌之强,冯某自非敌手!你我虽有旧交,只是在下职责所在,不得已只得将你擒拿,还望恕罪!”话音刚落,一双肉掌已经向柳敬亭攻到!
柳敬亭也不示弱,两人旋即斗在一起,十余招过去,双方不分胜负。
刘三躲在草堆中看着,心中暗暗吃惊。瞧这两人身手之强,换作自己,只怕难得占据上风。柳敬亭前来南京,要朝廷既往不咎,收编左梦庚所部,此乃天大的好事啊!马士英位高权重,为何不懂得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的道理?若成功收编了左梦庚部,大明多得十几万将士,再加上黄得功、刘良佐两镇二十万将士,有三十多万大军拱卫南京,多铎如何敢冒然南下?
柳敬亭虽为草莽英雄,愤世嫉俗,但忧国忧民,颇有全盘大局观念,不象某些朝廷重臣,眼光只知盯着一隅!此等英雄豪杰,岂能让马士英、阮大铖之辈谋害?!刘三想到此处,见两人争斗正酣,指间暗扣一粒小石子,弹向冯可宗的膝间。冯可宗膝盖一麻,脸上便重重地中了柳敬亭一掌,只觉眼前金星乱冒,眼前的柳敬亭由一个变成三五个,知眼中受伤,就连眼睑也被柳敬亭打了下来,挂在脸上左右摇晃。心中一慌,转身飞奔而逃,因看不清路途,便有几脚踩在水田里。
柳敬亭瞧着满脸鲜血的冯可宗落荒而逃,哈哈大笑。待他逃远,朝草堆长稽道:“不知是哪位高人暗中相助,且受我柳敬亭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