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继咸入得城中,马上吩咐九江守城军士紧闭城门,严防任何人等出入。
大堂内各将正为是否出兵而争论不休。以部将张世勋为首,赞成出兵武将的占了绝大多数。不赞成出兵的,几乎都为文官,以监军李犹龙为首,双方各持己见,争得面红耳赤。
袁继咸道:“这出不出兵,关系到社稷安危,公等无需多言,待我静心想一想,明日便做答复。各位暂且请回吧!”
众人边走边议论,三三两两地退出大堂,唯监军李犹龙仍没有走的意思。只听他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人需早下决心方好!”
袁继咸叹道:“李大人说得是!只是目前赞成出兵的都是武将,手握兵权,该想个法子说服他们才好。”
李犹龙道:“马士英、阮大铖等经常克扣其他部队军饷,而江北四镇原系马士英嫡系,且因定策立功,从不见短斤少两,武将们对此二人早就心存不满!更何况前几天朝廷派遣使者,痛责江西、湖广消极避战,剿匪不力,军中早就怨声载道。武将们性格使然,能逞一时之快,我等文官则需深思熟虑,一步都错不得啊!”
袁继咸道:“左良玉一旦武昌起兵,我江西则失去西面屏蔽,长江防线左侧的安危必然落在我等肩上。若我也跟他起兵,则是将江北拱手让人,如此我袁继咸将成为千古罪人,留下千古骂名矣!”
李犹龙道:“大人素有贤名,对部下驾驭得体,麾下对大人咸有不服者。只要大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礼,力陈关键利害,则可上下一心,共谋大事。”
袁继咸道:“李大人乃中流砥柱,还要多多用心,广为联络志同道合之士。明日大堂之上,只怕是少不了一番唇枪舌剑了。”
李犹龙道:“大人放心,下官绝不辱使命!”说罢拜别。
袁继咸一人在大堂之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绕厅环走,忧心忡忡,长吁短叹。
半夜时分,只听城内呼喊声大作,混乱不堪。袁继咸心中一怔,急忙对堂下喊道:“怎么回事?帐下速速打探,尽快来报!”
片刻,大堂内奔来一军士道:“启禀大帅,城中不知为何火起,已蔓延至数条街道!”
袁继咸急道:“可是江畔左军前来攻城?”
那军士道:“小人在城墙上四目一望,江畔左军并无异动。”
袁继咸急道:“速速通知各营将士,全力灭火!”
军士得令而去。
不足半响,各营纷纷来报,火势渐烧渐大,已蔓延至全城,无法控制!
袁继咸在堂中急奔游走,心急如焚。
李犹龙匆匆奔入大堂,禀道:“大人,下官已经查明,火势乃部将张世勋纵容营中将士所为,此刻已有数营将士从各处劈门而出,与左营兵合一处!”
袁继咸仰天长叹道:“九江休矣!世勋误我,误我!”
顷刻间,又有数名军士入堂禀报,袁继咸已无心听下去,瘫坐在椅中,挥手让他们自行退下。
副将李士春奔入大堂,禀道:“大人,大事不好!左帅麾下张应元、黄澍率部突入城中,名曰救火,实则在城中烧杀掳掠,不需片刻,只怕就到帅府了!下官飞赴各营,欲组织士兵抵挡,各营将士见火势太大,为求自保,都早已突出城去,各营内空无一人,如今火势已快烧到帅府了!”
袁继咸从椅中滑下,跌坐在地,仰天长叹道:“天灭我也,为之奈何?”挥了了挥手,要堂中众人散去。
李犹龙道:“大人,如今只有暂退城外,天明再做定夺吧!”
袁继咸摇头道:“事以至此,我唯有与九江城共存亡了!你等自去,不用管我。”
李犹龙跪下来道:“大人身负国之重任,万万不能如此,且跟我等暂避城外,来日方长啊!”李士春等也齐齐跪下。
黄澍身着戎甲,身上带着血迹,急奔入大堂,道:“袁大人,帅府业已起火,请袁大人于城外暂避!”
袁继咸望着黄澍身上的血迹,冷笑道:“怎么,左帅见我九江火起,派你等趁乱来夺我城池?”
黄澍叩首道:“左大帅见城中火起,便速速派我等前来灭火。只是刚才路途之中有人趁乱打劫,被我杀掉几个。袁大人,如今十万火急,请大人速速跟我等退出城外。”
袁继咸冷笑道:“左帅害我至此,如今还要看我笑话不成?”
黄澍拜泣道:“左大帅如何敢害大人!若是大帅别有所图,今日大人何以能从舟中全身而退?请大人千万勿要怀疑,还是跟我等出城吧!”
李士春附在袁继咸耳边,低声道:“事已至此,大人暂且隐忍,以后再说其他的事情罢!”
见袁继咸再不回复一言,众人便半架着他奔出帅府,逃到城外。
左良玉扶着柳敬亭缓缓地走上甲板,无言地望着九江城满城的火光。半天之间,他仿佛苍老了许多,脸色惨白,须发凌乱,全没有了往日那种王者的凛然气势,斑白的胡须间还可见些许咳出的血丝,望之便如一个垂死的老人。
左良玉望了许久,叹道:“我负袁公啊!日后我当以如何面见袁公?”
柳敬亭道:“大帅不必烦恼,此乃袁公军自行焚城,与我军无关。”
左良玉望着柳敬亭,怒道:“黄澍等人背着我与袁公诸将密谋,对袁公行兵谏之事,你当我不知?如今这九江城中,纵火打劫的不是袁公之兵,而是我左良玉营中将士耳!”说罢心中一急,忍不住连咳数声,喷出几口鲜血。
柳敬亭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黄澍与诸将谋之,都是为大帅方略着想!”
左良玉颤抖着道:“如此……如此是陷我左良玉于不仁不义也!何腾蛟已被我所害,如今又害了袁公!他二人乃我挚友,岂能谋之?我羞面见二人矣!”说罢一阵狂咳,喷血不止。
柳敬亭慌忙吩咐道:“快扶大帅入帐歇息,速速传医官前来!”
左良玉躺在塌中,目光涣散,口中喃喃道:“我负袁公,我负袁公……”
医官匆匆赶来,张指搭脉,半响之后,离开床塌,对着船舱中人摇了摇头,低声道:“大帅伤重,全凭一口气勉力支撑数日,如今急火攻心,在下回天乏术,只怕是凶多吉少。”
柳敬亭望着医官道:“难道就完全没有一点办法?”
医官摇头道:“请恕在下才疏学浅,但以大帅目前伤势而论,即便是华佗、扁鹊在世,只怕也无能为力。”
柳敬亭叹道:“如此也无可奈何,先生尽了全力,我等也无话可说!”突然拔出身上短刀,刺入了医官腹中!那医官张着嘴,哑然看着柳敬亭,徐徐倒下。
左右惊道:“柳先生这是何为?”
柳敬亭凛然道:“如今形势错综复杂,岂能将大帅状况泄露出去?!若你等口无遮拦,便如这医官模样!你等快快召集少主和诸将前来舟中议事,不得有片刻耽搁!”
众人悚然,各各领命而去。
片刻,众将皆聚于左帅榻旁,少主左梦庚跪在塌畔,泣不成声。
左良玉提起腹中最后一口气,道:“各位将领,我左某平素待你们便如自己的亲兄弟一般,如今天欲绝老夫,恳请各位辅佐我这不肖孩儿,便如辅佐我一般,不可有半点私心,需尽心尽力才是!”
众将抹泪,齐声道:“大帅便请方心,我等尽心尽力辅佐少主,完成大帅未尽之业!如有所违,天诛地灭!”
左良玉点点头,望着塌下左梦庚,颤抖着伸出手,道:“吾儿,你遇事刚愎自用,听不进他人之言,为父的甚是担心。为父去后,你当拜柳先生为亚父,多听众将良策,切不可一意孤行,如此方保得性命无忧。”
左梦庚泣泪横流,哽咽应允。
左良玉遥指柳敬亭,柳敬亭以膝跪地,匍匐之榻下,泪流满面。
左良玉吐尽胸中最后一口气,道:“柳先生乃当时豪杰也!以你之才智,天下出你其右者甚少。老夫留你在军中,日夜能听您教诲,实乃老夫之福。老夫兴师清君侧,只要能扳倒马士英、阮大铖等奸党即可,若要强逼福王下台,天下只怕要大乱。柳先生千万要助我儿完成此业!老夫膝下仅余此一子,望先生好生辅佐之。”
柳敬亭叩首,泣道:“敬亭谨听教诲!在下漂泊江湖,无家无业,承蒙大帅提拔,自当以公子为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左良玉用最后的余光瞧着这东征船只的天花板,道:“如此我便放心了。事已至此,袁公被我等胁迫,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木以成舟,只得暂时羁绊于营中,如此九江军士方得与我同舟共济,共谋大事。”转睛望着柳敬亭,道:“先生与我自知,如今这天下,单以史阁部之才,只怕是无法挽救天下大势。清君侧,实乃不得以而为之。我军无论成功与否,都绝不可降那满清鞑子。老夫此举,是对是错,死后自有评说,但我左良玉,生为大明之人,死亦为大明之鬼!”
左良玉吐出最后一口气,大叫道:“袁公,我负你也!”大叹数声,吐血而亡!
袁继咸赶到船舱,听到了左良玉最后一句话。他以袖抹泪,道:“左公,袁某来找你理论,如何你竟敢舍我而去?”
黄澍膝行至塌旁,拉着左良玉尚有余热的手嚎啕大哭。众将也是嚎哭不已。
柳敬亭抹干泪,对舱内众人道:“大帅驾鹤西去,我等皆悲痛欲绝,但请各位止住悲声,以免乱了军心。”
众将止住哭声,点头称是。只听柳敬亭继续道:“军中不可无主,刚才大帅的话各位是听到了的,如今少主便为我军之主,三军统帅!”说罢单膝跪下,参拜左梦庚。众将也纷纷跪下,齐称“参拜大帅!”
左梦庚朝众将团团施礼,谢道:“自此往后,还望各位多多辅佐。只是父帅刚逝,大伙儿先商议这后事当如何方好?”
柳敬亭禀道:“大帅,如今大军已经开拔,开弓没有回头箭,依在下愚见,还是密不发丧为好,免得乱了自家军心,于战事不利。”
众将纷纷点头。左梦庚环顾,见没人提反对意见,便道:“既然大家都认为密不发丧为好,那便这样定下来吧。”转过身来,对着左良玉的死尸哽咽道:“父亲,请恕孩儿不孝!待成功剿灭奸臣、辅助太子登基后,孩儿当以国士之礼,厚葬父亲……”
柳敬亭道:“众将暂且先行回营吧,只是左公仙逝一事,大伙儿可得保持秘密才是,切不可透露半点风声出去!”
众将拜别左梦庚,各怀心事,纷纷回营。
袁继咸坐在椅中,垂泪不发一言。待众将散去,道:“左大帅,柳先生,如今在下已是阶下之囚,如何发落,便请示下!”
左梦庚躬身拜道:“叔父大人乃先父挚友,侄岂敢有怠慢?实在是刚才悲痛万分,不周之处,还望叔父大人恕罪!”
袁继咸忍不住一叹。
柳敬亭也拜道:“袁大人军中众将,皆赞成我军清君侧之义举。如今大人手下将士已于我军兵合一处,还望大人不计前嫌,坐镇军中,共同讨逆才好!”
左梦庚跪下叩首道:“先父也曾希望叔父大人如此,请叔父大人便答应侄儿了罢!”
袁继咸冷笑道:“你等这般叛逆行径,乃误国误民,陷我大明于覆灭也!居然还大言不惭,说是什么义举?袁某虽然不才,但绝不会助纣为虐,做让天下人辱骂之事!如今我已被左公害惨了,九江被焚,责任全在于我,我唯有以死明志而已!左公既然已然仙去,袁某只好同赴九泉,找他去评一番道理!”突然乘人不备,急奔到船舷边,投入江中!
柳敬亭大惊,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急急唤甲板上的将士跳下江去营救。片刻,便有将士将袁继咸捞了上来。只见他吐出一大滩水,清醒过来后挣脱众人,又跳下江去。将士们无奈,又只好跳入江中。再捞上来时,已是个半死之人。
众人面面相觑。左梦庚道:“亚父,这可怎生是好?”
柳敬亭低声对左梦庚道:“事以至此,大帅也无需顾虑太多了,只得将他暂且软禁在船中。此人若在,九江将士军心才能凝聚,只是看守之人还需用心,防止他再度寻死。待柳某前去九江军中,慢慢游说拉拢众将,事成之后,他就算不从,也无大碍了。”
左梦庚点头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