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告一出,武昌城内一片哭喊。
刘三在客栈中听见城中一片混乱,心知自己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大街上人潮拖儿挈女,哭声震天,在士兵们的驱赶下,缓缓朝城门外涌动。刘三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才挤了出来,来到江左大营前,只见戒备森严,哪里混得进去?
刘三在军营外转了半天,等到天黑。武昌城内灯光零星,竟然比平时少了大半。却还是有心存侥幸的居民不肯放弃祖业,守在这武昌城中。刘三暗自叹息,其实战乱之中,百姓苦不堪言,这李闯、张献忠等流寇一来,被烧杀掳掠一番,各路军阀一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清兵若来,更是不知会如何。这天下乱世,究竟何时才能结束!
怎么办?左良玉尚未出兵,都已弄得武昌城内鸡犬不宁了。若听由他沿江东进,只怕江南百姓又要蒙受战乱之苦,更不知道会死伤多少人。
虽然自己当时对史可法的决定颇有微词,但如今却是明白了。左良玉一旦兴兵清君侧,整个江北防线必将全部动摇,若清兵此时兴兵犯境,只怕是势如破竹,这左良玉必将成为千古罪人!
可是江北重镇会不会撤兵至江南西线,防守左良玉呢?
扬州是江北重镇,有史可法监军镇守,可惜兵力不够。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昔日为马士英部下,因拥福王先监国、后登基立下大功,封爵奉侯,成为封疆大吏。若听任左良玉拥太子登基,任凭左良玉一家独大,江北四镇各自利益的只怕会被削弱,定然会渡江南下,防守南京,如此一来江北就只剩扬州一座孤城。
那么,目前解救此乱局就只剩两条途径:其一,史可法联络朝廷重臣弹劾马士英、阮大铖,拘监问罪,并按左良玉的要求,放出太子。可是若没有这些人保住皇上,说不定朝中诸臣便会拥立太子登基,皇上的帝位肯定不保,如此他怎会答应?!这样看来,江北驻军南撤已成定局。其二,击杀左良玉在未出师之前,将这场****扼杀在摇篮里!
刘三毅然站起,决心已定!
遥遥只见一骑快马朝大营奔来,距离不过一、两里路程。
刘三埋伏在路侧,待快马奔到自己面前,动若脱兔般跃上马背,将那人擒下马来。马背上少了乘客,马儿跑了数十步,踏着碎步便停了下来,在路边喷着响鼻。
刘三观察着四周,见并无其他动静,便将那名信使和马儿牵到了僻静处,然后接开了他的穴道。
那信使一睁开眼,便见一柄寒光闪闪的尖刀对着自己,正待惊叫,刘三迅速一把捂住他的口鼻道:“你若叫喊,我这一刀定结果了你!”
信使恐惧地点了点头。刘三松开手,问道:“你是干什么的?从哪来,到哪去?”
那人道:“小人是九江总督袁继咸大人的信使,奉命去给左大帅送信……”
刘三复点了那人穴道,在身上果然搜出了那封信件,心中已经有了计划,便扒下那人的军服,骑上马朝大营奔去。这一进营,能不能全身而退,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到达大营门外,只见营门紧闭,城墙上数十个士兵张弓搭箭,对着刘三。刘三勒住马,箭塔上有人喝问道:“干什么的?”
刘三道:“小人是九江总督袁继咸大人的信使,有重要军情要送达给左大帅,各位兄弟请行个方便!”
营门打开,刘三牵着马走了进去,驻守营门的军士检查了刘三的腰牌,确认无误后道:“大帅的大营在那一边,你万万不要在营中乱跑,小心把你当奸细给抓了起来。”
刘三应诺,牵马来到大帐外,对帐外的侍卫拱手道:“小人是九江总督袁继咸大人的信使,有重要军情要呈报给左大帅,请各位大哥行个方便!”
一个偏将走上前来,检查刘三的腰牌,看了看刘三,道:“你等着,我这就进去禀报!”过了片刻,便走了出来,指了指刘三腰间的长刀。刘三会意,接下腰刀放在帐外。
左良玉此刻正在和柳敬亭查看黄澍等人所写的三道讨贼檄文,帐下另还有数名将军正在待命。刘三进了大帐,见柳敬亭竟然也在帐中,心中一惊,只怕他还认识自己,便低下头,曲膝半跪道:“小人奉袁继咸大人之命,前来送书信呈与左帅。”
一旁上来一位副将,将书信呈与了左良玉。左良玉道:“湖广总督袁继咸是本帅的好友,且看他说些什么。”便坐在椅中,看了起来。
那副将喝道:“你这信使,如何呆在帐中,还不快快退下!”
刘三低头道:“袁大人曾吩咐小的,要等到左大帅的回信方可回去。”
左良玉放下书信,道:“你回去吧,告诉袁大人,我兵过九江时定和他一叙。”
刘三暗叫不好,若被赶出大营,如何能行刺左良玉?机会稍纵即逝,横下一条心,便朝左良玉扑了过去!
这一跃离左良玉数丈之外,众人只觉面前一股狂风袭过,刘三已扑到左良玉面前!
事出突然,左良玉身经百战,虽来不及反应,本能地靠在帅椅上向后仰倒,避开了刘三的必杀一掌,却被另一掌却击在了胸口,听得骨骼断裂的几声脆响!好在是左良玉身体后仰,化却了几分掌力,更兼之左良玉身穿数重战甲,否则这一掌,只怕仍会取其性命!
柳敬亭高叫:“有刺客!”便和刘三缠斗在一起。众将纷纷怒喝,拔刀加入战团!
刘三一击得手,便想退却,柳敬亭身手甚是不弱,被他缠住,片刻之间难得脱身,眼见那几员将也扑上前来,帐门外也拥进数人,心中暗暗叫苦!
帐中突然几声爆炸声响,随即腾起浓浓的黄烟。烟雾之浓,难见对面之人,营中各将怕伤了自己人,便停住了手。那黄烟气味辛辣刺鼻,只怕是有毒!众人皆用袖捂住口鼻,混乱中,刘三听得有人低声道:“还不快走!”却是一黑衣人,连发数掌,将堵住帐门的士兵击得倒下几个,后面的士兵也被那股大力冲击得连连退却!
稍纵即逝的瞬间,两人冲出大帐,左冲右突,刘三抢过放在帐外的两把倭刀,双刀挥舞,当者披靡!
大营内士兵成群接队地追出,二人不敢恋战,专挑黑暗的地方逃遁,追兵紧追不舍。好在两人身法奇快,那黑衣人又熟悉大营地形,终于趁乱逃上了城墙,击倒了拦阻的数名士兵后,越出墙外,消失在黑暗中。
营门大开,数千铁骑冲出大营,四下里追击搜捕!
城中也开始大乱,原来是士兵们已搜查刺客奸细为名,趁乱烧杀掳掠,已经开始屠城!
两人奔出十数里,站在一处山丘上往身后看,只见城中火起,照得天地红了半边!
刘三弯下腰,咳嗽道:“我错了!如今可害苦了武昌城中的百姓!”
那黑衣人道:“你确实错了,行事岂能如此莽撞!若不是我见状不对,赶来相助,只怕你此刻已被剁成肉酱了!”
刘三听这声音很是熟悉,惊道:“你是杨兄?”
不错,正是杨孤寒。他接下蒙面,双眸冷冷地看着刘三:“我道刘兄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却不料竟然是个莽夫!”
刘三道:“实在是惭愧,只是在下只有那么一次的出手机会,来不及考虑退路了。”
杨孤寒哼了一声,走到刘三背后,道:“忍着点!”瞬间拔出射在他身上的几只箭矢,刘三疼彻心扉,咬牙忍住。杨孤寒下手如飞,点住伤口旁边的几处穴道,止住喷涌的鲜血,然后敷药包扎停当。
刘三心里很是感动,道:“杨兄,多谢你救命之恩,我已经是欠你两条命了!”
杨孤寒道:“是两条么?”
刘三道:“一条是在草原和那洋人决斗之时,你用弹指神通相助于我,另一条便是今日。只是我不明白,我与杨兄在两个敌对的阵营,杨兄为何还要相助?”
杨孤寒坐在地上,沉默半响道:“我也不知为何,在下杀人无数,怎生对你总是有番牵挂。第一次在西域见面时,不知什么原因,便觉得和你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和其他人却重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也许是我将你看做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弟弟。”
刘三也坐下来,道:“你我都是天下孤儿,无依无靠的,自然感觉亲近。说实话,我把杨兄也早看成自己可以信奈的大哥。只是我更加命苦,杨兄还知道自己的家世,而我就如这路边野草一般。”
杨孤寒道:“刘兄,你可曾想过,兴许我们真的是亲兄弟?不然,你我之间如何会有那么种割舍不断的感觉?难道幼年时期的事,你竟一点也不记得了么?”
刘三叹道:“在下幼年时期确实记不得什么,只知道启蒙初有记忆时便跟着师傅相依为命。”
杨孤寒道:“不瞒刘兄,我曾去过你的家乡问询过,赌场的张老板,还有春花的母亲都说你跟你师傅是二十年前搬迁过来的,那时你还小,只是个两、三岁的孩子。至于是从何处搬迁过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
刘三沉默片刻,道:“也许吧,只是这天下乱世,有多少家庭破碎,又有多少人亲人流离失所!你我不过只是其中的两个罢了。”
杨孤寒道:“只怕是没这么凑巧。对了,你曾说过智正大师和清虚道长对你很好,你可曾想过天下之大,这两位高人为何独对你青睐有加?只怕是有所隐情。”
刘三低头,若有所思,半响道:“杨兄为何相助清廷,兄弟实在是不解!你可想过这江南百姓之中,兴许就有你的亲兄弟?你助那清兵烧杀掳掠,岂不是害了你亲兄弟吗?”
杨孤寒沉默,道:“只是这南明,我是决计不会投靠的,我祖父、外祖皆深受大明朝廷所害,祖父狱中惨死后,伯父杨之易家贫如洗,只得在京城乞讨过活,何其凄惨?钱谦益在《除夜示杨郎之易,是应山忠烈公长子》中有一句‘为问敝衣淹邸舍,还如乞食上谯楼’,便是伯父当时困窘的写照。祖父虽后得以平反昭雪,伯父得承父荫,但说起大明,也心怀怨恨,如今也在清廷为官。”
杨孤寒停了半响,低声吟道:“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复挂念。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仰药,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打问之时,枉处赃私,杀人献媚,五日一比,限限严旨。家倾路远,交绝途穷,身非铁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却是杨涟的狱中血书。那杨孤寒越吟声音渐高,最后厉声道:“忠于此朝,又有何用?!此等血海深仇,你说我怎么能忘?!”
刘三默然。
杨孤寒道:“刘兄此来,只怕是奉命来杀左良玉的。”
刘三一惊,道:“非也,在下见左良玉兴兵东进,只怕江南百姓又要生灵涂炭,出于义愤而杀之!”
杨孤寒摇头道:“刘兄不说,那便罢了。你是来杀左良玉的,我却想保他性命。你杀左良玉,是为了阻止他发兵,我保他,是为了让他兴兵,左良玉放火焚城,那是铁了心不再回武昌,必然要拼命从南明手中夺取一块根基。南明不会让左良玉得逞,必然从江北抽调精兵阻其东进,如此江北空虚,防线一击便溃。只要左良玉一旦兴兵清君侧,南明必灭亡。只是当时我正和他手下数将暗议降清一事,不料让你动了先手。”
刘三叹道:“杨兄,我中华落入满清鞑子手中,于你又有何益?你又何必助纣为虐?”
杨孤寒道:“孟子有云,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你我皆有报国之志,何不早日结束这天下乱世,重新创造一个太平盛世呢?”
刘三摇头,道:“杨兄,我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在这件事上,我不想再和你争论,人各有志,我无法说动你,你也不必强求于我。这左良玉,中我一掌,如今只怕已是时日无多,我阻止了江南一场浩劫。这一回合,只怕是我赢了。”
杨孤寒也摇头道:“不见得!无论左良玉生死与否,这所谓的清君侧,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当左良玉忧国忧民,真是清君侧?你大错特错了,他纯粹是为了私利而已!不过是见李闯已入湖广,自知不敌,消极避战,保存实力。这江南、江北的各路总兵,谁不是把军队这国之重器当成谋一己私利的工具?没兵丁钱粮了,都是去抢百姓的。现如今,百姓就是刀俎上的鱼肉,只有是被明军、流寇还是清兵烧杀掳虐的区别而已。”
刘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被那几只箭伤了肺腑,伤势甚重,咳出了几口鲜血。杨孤寒欲扶他一把,却被刘三恼怒地扒开。
杨孤寒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你我各有使命,便就此分别。只盼刘兄好自为之。”
刘三望着杨孤寒孤单的身影渐渐走远,眼前一黑,再也忍不住瘫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