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几位侍女在客房中倒上一盆热气腾腾的洗澡水,洒上花瓣和香水,关上门悄悄地退出房外。
刘三脱去浑身衣服,泡在热水中,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坦,浑身的征尘和疲惫随着袅袅的热气烟消云散。在这个时刻,不需要想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静下心来,慢慢的品味。就好像在烛光中,静静看着一盏热气四溢的香茗,只需要等着它,慢慢的冷却下来,就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塌旁的衣服,线头还是新的。捧在手中,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是玫瑰香?薰衣草?还是茉莉?
刘三着上新装,躺在塌上,心情却依然不能平静。
盖大哥回家了吗?若是回了家,肯定也有这般的待遇。
脑海间却总是想起杨孤寒所说的那一句话:生灵涂炭,该何时方休?!
自己的决定有错吗?史可法、刘肇基、郑森等共同抗满清大举,若能与李闯、张献忠等互为犄角之势,则天下未定,征战确实不知何时方休。只可惜就凭史可法之睿智,也无法摆脱对李闯攻入京师,逼迫先帝煤山自缢的仇恨,若不能与李闯等民军媾和,共御外辱,天下的确令人堪忧。
难道这天下,即将被满清收入囊中?!
月上枝头,刘三轻掩上门,在院中慢慢地踱步。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池塘。刘三找了块石头,坐了下去,静听泉水在荷叶下潺潺流动。
池塘眫十数丈外,小楼灯光依旧明亮。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只听走出的那人道:“不劳相送,只盼苏大侠仔细斟酌,下官静候佳音。”
苏笺喊一声“送客!”。只见远处三五盏灯笼飞奔赶到,将小楼内出去的几人送出庄外。
苏笺关上门,扶着楼梯缓缓地走上小楼。房中只是苏夫人和紫儿,个个表情沮丧。
紫儿见父亲上了楼,忍不住道:“父亲,难道您真的就这般听凭满清和大明两个人斗,做壁上观不成?”
苏笺叹道:“紫儿,莫非你要为父拿这苏家庄千余号人的性命,赌上一赌不成?”
紫儿道:“父亲自小便要女儿读圣贤书,曾听闻父亲说为人要以天下事为己任,曾以伯牙、叔齐等避世之流为不齿,何故今日竟做明哲保身之态?!父亲乃江浙武林领袖,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今日却甘曲人之下,女儿甚是不解。”
苏笺哂道:“为父纵横江湖数十年,于乱世之中保我一地之太平,其处境之艰,你可知道?为父如今倒想振臂一呼,只怕应者皆为孤儿寡母。难道非要玉石俱焚,方能成全你我报国之志?”
苏夫人也叹了一口气,道:“紫儿,你父亲也有自己的苦衷,时逢乱世,苏家庄得以保全,全靠你父亲之力。”
苏笺道:“如今大军压境,朝廷内部不思抵御,反而是党争不断,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今虽有史可法江北督军抗敌,但哪里指挥得动刘泽清、刘良佐、黄得功、高杰等总兵?江北如今已是岌岌可危,若扬州一失,南京便无屏障,沦陷只是旦夕之间。此刻若举兵抗清,徒劳无功,无异以卵击石,岂能因一时冲动,便断送我江浙数万儿郎性命?”
苏夫人叹道:“刚听御史吴达大人所言,江浙一带富商大贾皆已接受招安,只怕都是看到目前形式严峻,不得已而为之。”
苏笺道:“这吴达也是个江浙名士,曾听闻吴大人上疏弹劾冯铨等阉党余孽,那也是洁身自好,不愿与奸人同流合污。如今也降了满清,受洪承畴举荐,当了御史。若真如吴大人所说,我江南能免却一番血光之灾,苏某即便作壁上观,又有何不可?”
苏夫人叹道:“莫非这大明气数真的已尽,灭亡只在朝夕之间么?”
苏笺点了点头,道:“只怕是如此了。我苏某并非趋炎附势、明哲保身之徒,非不为也,是不能也,奈何?”
紫儿泣道:“父亲若如此,美其名曰作壁上观,实则为落井下石!若人人都如父亲一般,岂不是把江东、江南拱手送与满清,与吴三桂又有何异?父亲难道就不怕被人骂作汉奸么?!”
苏笺怒极,给紫儿一记重重的耳光!
紫儿捂着脸,嘤嘤哭泣着跑出小楼。
苏笺重重地坐在椅上,不发一言。苏夫人埋怨道:“相公,我等乃女流之辈,大事你拿主意便是,何必打紫儿?”
苏笺怒道:“还不是你惯的?这般没大没小!快去快去,别让她又偷跑出去了!”
苏夫人幽幽地望苏笺一眼,叹了口气,悄悄地走出小楼。
第二日早餐,席间便少了紫儿。
刘三匆匆用完餐,实在是忍不住,问道:“苏大侠,苏夫人,怎么不见紫儿?”
苏夫人望着苏笺,却不答话。苏笺放下竹著,悻然道:“不怕少侠笑话,这丫头,昨日苏某责怪她几句,便又离家跑了。”
刘三大吃一惊,道:“啊?!这可怎生是好?”
苏笺哼道:“不劳少侠费心,这江浙一带,苏某还是有几分薄面的,料想她也跑不了多远。昨日曾与少侠相约,同去那盖家庄,今日恐有不便,只有请少侠独自去走一遭了。若碰到那疯子,叫他来我庄一趟,有要事相商。”
刘三允诺,拜别二人而去。
大道上,刘三策马狂奔,数个时辰后便赶到了盖家庄。
盖家庄风景与那苏家庄无异,只是刘三哪有欣赏风景的闲情逸致?下了马,便走到庄门前重重地拍打。
半响,才有一老者出来打开庄门。刘三稽首道:“烦老丈禀报一声,在下刘三,拜见盖大侠。”
老者打量着刘三,道“你说那盖问天?不在!”说罢怒气冲冲地关上了庄门。
刘三瘫坐在阶前,心道:“哎呀,这可怎生是好?”
不料片刻后,那庄门又吱呀一声打开,还是那老者。那老者探出头,问道:“你说你叫刘三?”
刘三点了点头。那老者打开门,道:“那疯子出门前曾说过,若是有个叫刘三的年轻人前来拜庄,便请他入内。老朽让这疯子给气糊涂了,差点忘了这事。”
刘三欣喜得一跃而起,急忙随老者走入院中。
那老者一边将刘三往厅堂里迎,一边唠叨:“唉,这个疯子!昨日午间他便来到庄门外,骑着马也不知道进庄,就在庄门外走来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走了半天,门房前来问他有何事,言语不合便让他打了个半死!老朽听得有报,跑出庄门外,一见居然是他那畜生,便骂了他几句,谁知这畜生伸出拳头便要打。畜生,畜生!老朽是看着他长大的,一把屎一把尿的,没想到竟带出了个白眼狼!”
刘三忍俊不禁,道:“老丈有所不知,盖大侠曾受过严重的内伤,导致完全失忆,甚至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能来到这庄门外,已经是冥冥之中,还有那忘却不了的记忆了,实在是难能可贵!”
言谈间,老者已带刘三进到厅堂,待刘三坐下,便倒了一杯凉茶,摇头道:“可不是!也不知道他这二十多年是如何过的,衣裳破烂,胡子老长。唉,夫人听得禀报,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庄外,这疯子居然不识!唉,可怜的夫人啦,守了他二十多年,没想到居然等到这么一个糊涂的疯子!眼泪便花花地流,谁看了不心酸……”说罢抹去眼角几滴老泪。
“这疯子见夫人哭个不停,心软了下来,问道:这位夫人啦,你这么哭,可是有什么委屈?不妨说与我听,我盖问天为你做主。”
“夫人抹了一把眼泪,拜道:既然如此,便请盖大侠为民妇做主!二十余年前,民妇遇人不淑,嫁给了一个也叫盖问天的荒淫无耻负心之徒,哪想到那个盖问天新婚三日,就离家出走,带着旧好渺然不知所踪。民妇苦苦等他二十余年,日思夜盼,不知道那个负心汉心中还有没有这个家,还记不记自己曾娶过一个妻子?您这位盖问天盖大侠义薄云天,可得评评这个理。”
“那疯子便在马上摇摇晃晃想了半响,瞧模样很是痛苦不堪,忽然跌下马来,摔了个半死。”
刘三听了大惊,道:“我那盖大……侠可无恙?”
那老者道:“少侠无忧,这疯子比牛还壮实,哪摔得死他?!夫人搀扶他入得内室,盥洗完毕,便见他头顶那处创伤,便抱住那疯子的头,心疼得放声大哭。”
“这疯子醒了过来,见夫人这般伤心,心中才知道原来这就是自己的家,这就是能与自己白头到老的妻子,便百般安慰,老实了半天。”
刘三奇道:“老实了半天?老丈这话怎么说?”
老丈怒道:“可不是!老实了半天之后,便召集家人前来,说自己要去和史可法、戚寿国、郑森等英雄豪杰抗击鞑虏,复我大明。每人打发了几十两银子,便要将众人遣散回家。夫人也不知道为什么鬼迷心窍,那么精明能干的夫人,居然就任凭那个疯子胡作非为,半句话也不说,只知道挽着疯子的手,一刻也不放,生怕让他再度逃走。”
“可怜盖家百余年基业,就毁在这疯子之手。倒也有几个胆大妄为的后生小子,要追寻这疯子前往扬州。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这大明江山还能支撑几天?那疯子留老夫在此,只是为处理这庄园事宜,能卖得几个钱,便要捐做军资。唉,败家子啊!老夫九泉之下,该如何向老庄主交代?!”说罢老泪纵横。
刘三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老者,半响后,方才问道:“听老丈说,盖大侠如今应已经启程前往扬州,却不知昨晚可曾还有客拜访?”
老者想了想,道:“老朽老矣,耳不聪目不明,昨晚是否有人拜访,真是不知。”
刘三颓然瘫坐,也不知道紫儿跑去了何处。
兴许,紫儿与苏笺意见不合,要去扬州抗击满清鞑虏。刘三心中一宽,便向老者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