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半世蜜糖一世伤
第五十七章 父母伤
雍正在圆明园中辟了块单独的园子,取名交辉园,让胤祥住了进去,三年之间,父丧在身,关于女色是能避就避的。我们分居而住。一应众妇全留在了怡王府。有越来越多的时间见不到他,每次见了也是风尘仆仆的,还没坐热凳子小太监就来报:“王爷,皇上请您过去。”他便又匆匆走了。
我看着偌大的宅子空旷的府院,自己安慰自己:胤祥这样多好,又重新找回了往昔的荣耀,他的才华也可以施展,我应该替他高兴的不是吗?
清晨起来,院里就乱糟糟的,我问身边的小丫头这是怎么了?小丫头恭敬道:“回福晋的话,许多人送了礼来,一迳儿要求开门,说老早就在门外候着了。管家说不晓得怎么办,要听从您的吩咐。”
我点了点头,恍然大悟,王爷王妃世子,原来我们的身价已经往上翻了好几倍了。盥洗完毕把管家叫了来,上次遣人时胤祥还是把这个亲信兼得力助手给留了下来。佟全弯身问:“福晋找奴才有什么事儿?”
我缓缓开口拉家常:“先生,你跟着咱们家王爷多少年了?”
他不解,有些纳闷,“请福晋明示。”
我就喜欢这样爽快的人,便开门见山提醒他道:“王爷的性子想必先生也清楚,他们这样大张旗鼓地堵住门口,新君才登基多久难道咱们家要出这个风头?若让爷知道,估计遭殃的也只能是办事不力的人吧?”
佟全是何等精明的人,马上回道:“老奴糊涂了,这就去门外把人遣散了。”
过不了一会,就又恢复了往昔的宁静。一连几天送礼之人络绎不绝,全都被拒之门外,沉寂了这么长时间的府院,看来安静日子也是到了头了。弘暾的身子时好时坏,三年里总有一年的时间是躺在床上的,脸色苍白荏弱无力。我坐在他床前与他交谈的时候,他很容易就说出些道理让我自叹弗如,除了胤祥这是我第二个佩服的人。他与他父亲一样,明明是尊贵到极点的人,却总是将自己放得很低,如此就更让人尊重。
“暾儿身子不好,都是额娘害的。”
“不是您的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您不曾亏欠我,世上的人谁都不欠谁的。”
“暾儿,再去找御医来看看吧?天天这样躺着也不是个办法。”
“额娘知道吗?对比一些明知是求自己的良心解脱,却还要痴迷于此,反复不停偏执去做的事情,儿子倒觉得认命更好些。”
是啊,世上的事并不是努力就会有成果的,对于弘暾,他比我明白,努力过没有成效的事情就趁早放下,因为我们是人,能力有限。
凛冽寒风,胤祥依旧歇在交辉园,我能想象出他们两人会忙成什么样,肯定是彻夜秉烛通宵达旦。雍正一下给他户部三库事务,他久不接手差事,这下子是真要忙得焦头烂额了。我一直记挂着杏儿的事,便拉着她坐下问:“姑娘的终身大事也该合计合计了吧?”
她摇头凄然道:“格格不知道,其实这一辈子,我嫁过人的,也有过孩子,嫁了您,有过四阿哥,也已了无遗憾了。”
我有些失落,再劝她:“杏儿,咱们已经不年轻了,如果能让自己高兴,为何不能试一试?难道还嫌虚度的年华不够吗?只要你开口,就能跟他在一起的。”
她依旧拒绝:“格格,您看看二格格和三格格,我看着她们一点都不相信咱们以前也曾那样过的。日子就这么过去,磨得我已再也没了待嫁的心情,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再执着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我听着她的话,心有戚戚焉,我们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可是心里却像被掏空了一大块,这些年一直有这个希望在,一直希望能为她做些事情,能让她如愿以偿。千盼万盼终于等到了有能力的一天,兴冲冲地带着异常兴奋的心告诉她,却发现当事人已经不需要了,心理落差之大,实难立即恢复。
暖暖披着芙蓉色的氅衣走了进来,给我行了礼就对杏儿撒娇道:“嬷嬷,教我绣荷包。”
我听着她拖长的后音转头跟杏儿对视了一眼,再回头笑问:“暖暖,心上人到底是谁啊?额娘可认得?”
她大惊,慌忙掩饰,“哪有?额娘乱说话。”
杏儿也道:“真没有?嬷嬷这两天还有别的事要忙活,格格的活儿往后拖拖行不行?”
暖暖噘嘴,“嬷嬷也打趣我,我才不是娇怯害羞养在深闺的格格,说就说,这人,额娘跟嬷嬷也认识的。”说完飞红了脸,再小声补了一句,“他在我眼里是极好的。”
我寻思了半天,除了府中还能有哪儿能让她碰上人啊?试探问了问:“是在你外祖母府里相许的?”
她含笑点头。我晕,还没出五福呢,这岂不是近亲结婚?“是你舅舅家的表哥还是你姨母家的表哥?”
我这样直接的话竟让暖暖红了脸,道:“现在说还太早,到时候额娘就知道了。”说完拉着杏儿跑进了里屋做活计了。
暖暖能如了她的愿吗?我开始为她担心起来,在这个时代女孩子想要控制自己的婚姻实在是太难了。我会放低自己的界限,绝对不把我现代伦理健康的观念加于她身上,只要她真正能得到幸福,我一定不会阻拦。只因同样身为女子,向往爱情的心谁都无权阻止并加以践踏。可是,别人呢?
两个月后,暖暖的荷包绣好了,是瓜瓞绵绵的图案,寓意子孙万代连绵不断富贵安乐。倒是个很巧的意思,青丝金线交绕其间,一派缠绵。我笑,“送给情郎再好不过了,以后我也能当外祖母了呢。”
她听完真诚地看着我道:“额娘,有您真好,从小阿妈跟您就不拘着我,你们不知道,我真的,真的是十分喜爱你们的。”
看着这样毫不拘束地表露自己感情的暖暖,我悄然而欣慰笑了。
两天后,圣旨下,暖暖被封为郡主,着令嫁伊都立子富色额为妻。暖暖明艳的神情瞬间枯萎,再也不复往日的开朗,沉默得怕人。一直哭闹着要见胤祥,可是他却公务缠身根本回不来。我这便知道了她喜欢的是舅舅家的表哥庭生,而不是姨母家的表哥富色额。胤祥好不容易能回府,用胳膊紧紧圈着我,弯身重重把他的头支在我肩上,疲倦道了句:“暖暖也要出嫁了,这家里的人是越来越少。”
我略带委屈道:“皇上就这么下了圣旨?您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就这么轻易地给她定了亲?”
胤祥不解地把我拉开问道:“怎么了?”
“暖暖有心上人,不是富色额。”听完他一下愣在原地。
他以为为暖暖找了门好亲事,是亲上加亲,知根知底,兴致勃勃。暖暖却觉得他把她当政治棋子,轻易断送了自己的幸福。不可否认搞政治的她父亲经过了深思熟虑权衡得失,取了个最合意的女婿人选,而雍正也觉得把伊都立笼在身边为己所用实为上策,两人一拍即合,十分顺利。我的女儿像容惠格格一样成了别人手中的筹码,虽然掌握着的人是伯父,可真正伤害她最深的是胤祥,因为暖暖总觉得自己被她最敬爱的阿玛给出卖了。
阴差阳错,世事弄人。
胤祥如同困兽般心内挣扎。事情成了这样,不是没想过要悔婚的,可是已经昭告天下,新君刚刚登基,若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这面子要搁在哪儿?他是断不肯让他四哥这样为难的。
暖暖是非嫁不可了,大正月里,管家张罗着给她置办嫁妆,我说要去庭院里晒太阳,小太监搬了两个凳子放在石桌旁,我与胤祥坐下却没了话,他已经理智到了一定程度,我是无力再说出话来。闹或不闹,吵或不吵,都没必要,既定的事实已经摆在那里,无处可逃。
暖暖手里拿了三尺白绫就走了进来,那白绫在阳光照耀下十分刺眼,我忽然又想到了弘[日兄]死之前的那个片段,也是耀眼的白,“暖暖……”我颤着声唤她。
她不理我,走到胤祥身边轻轻道:“阿玛。”叫完就掉了泪,“我本来是想跟您大闹一场,诉说我的委屈给您听的,我本来是想来告诉您‘我恨死您了’的,可是我做不到,我对您还是满满的喜爱的感情,我看见您就什么怨恨都没了。”她一边哭一边像个小孩似的用手抹眼泪,“可是阿玛,我心里委屈,我明明有喜欢的人却要嫁一个不喜欢的人,我冤得慌。”胤祥眼里满是心疼,下意识要抬手给她擦眼泪,可是暖暖躲开了,她抽噎着道,“阿玛,我一点都不喜欢现在的您,也不喜欢您忙忙碌碌,也不愿您对我们都视若无睹,我真想回到那时候,那个您时时会在家待着的时候。”她说完任性地发脾气双手并用拍打着胤祥哭叫着让他站起身子,待父亲乖乖站了起来她又自己俯身拿了她阿玛坐过的凳子,搬到了院中的枯树旁,自己站了上去,我与胤祥眼睁睁地看着她,不约而同地站在原地移不动步子。
她一只脚踮着,一只手使劲把白绫搭在了树枝上,打了个结之后赌气道:“阿玛,您放心,我不会死。但是您以前的暖暖死了,就死在您跟额娘面前,”她沙着声揉了揉红肿的眼,昂着头哭泣,“从今往后,您再没有我这个不孝的女儿。”胤祥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只听暖暖尖声喊道,“我……嫁给姨父家的表哥,我嫁给他。”
说完跳下了凳子,这一从高空下落的动作如噩梦般牵引着我的回忆,我忽然脚软就跌坐回凳子上,无力再站起来。暖暖抽泣着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胤祥开始脚步沉重地往树旁挪去,一步一步重若灌铅,竟像瞬间老了十好几岁,他抬头看着那个还在风中晃动的白绫打成的圈,又低头看了看那个圆凳,蓦地一脚踢出去,那凳子直直地撞向另一棵树干上,霎时间四分五裂,力道之大,伤心之重,可窥一二。为什么每个孩子都可以狠狠命中父母的心?
他背对着我,压抑着声语气恹恹的没了力气,“青儿,咱们私奔可好?”
我泪流满面,“好,咱们不要孩子,不要这个家,也不要责任,就我跟你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