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心比天寒
弘[日兄]开始在练武场学习骑射,弓箭都比别人小了一号,冬天天寒,他不愿早起,在被窝里磨来磨去,最后还是惮于胤祥的严厉,非常不甘愿地爬起身子。练完来给我请安,我笑呵呵地捧着他冻得通红的脸拿手给他暖着,一如胤祥对我经常做的。
“杏嬷嬷呢?”他扫视了一周纳闷地问我。
“亲自给你打热水去了,说你射箭手肯定疼,天又寒,你嬷嬷怕冻着你,非要给你烫手。”
他听完我的话眨了眨眼睛,杏儿给他洗手的时候,他正儿八经拿着杏儿的手说:“嬷嬷,等我大了,一定好好孝敬您。”
杏儿稍有愣怔,脸上立马爬满了笑,“四阿哥有这份心,嬷嬷就很高兴了。”
康熙六十一年。
连绵的炮竹声响响歇歇,还没到初五,弘昌却打了弘鶵,害得弘[日兄]也成了受害者,跟着他们的小厮们各说各理,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弘昌倔强的一语不发,弘鶵脸上青了一大片,精乖地哎哎呀呀地一个劲儿叫疼,只有弘[日兄]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捂着半边受伤的脸眼里含着泪就小声开口:“额娘,是为了一只八哥打起来的,那八哥儿很会说话,是大哥哥的,三哥要,大哥没给,就打起来了,儿子没劝住。”
我拿了他的手看了看,脸也被打肿了。
我瞪着弘鶵,“你真是本事,目无兄长,这是打哪儿学来的?”
他停了嗨吆声,满脸不服气,“额娘是嫡福晋,我是您正出的儿子,难道还比上庶出的,要什么不行?”
弘昌一脸的怒气,毕竟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自尊心强,这些年来似乎也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脸色难看隐忍不发。
“闭嘴!小小的孩子家,居然这么势利?!都是你阿玛的孩子,难道连自家的兄弟间也讲究这些尊卑?若我不是嫡福晋,你还能这样飞扬跋扈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仗着你阿玛的身份!”
他死倔地瞪着我,“额娘就是看不上儿子,对哪个也比对我好!”说完就跑了,一边跑一边抬袖狠狠抹眼泪。
我转头看弘昌,“他年纪小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了,额娘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弘昌低头,“额……额……您别这么说,本来那八哥儿三弟想要,我也会给他的,您好生歇着吧,儿……我告退了。”
说完弘昌也走了出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是难受。从小看着他长了这么大,到如今却连声额娘也叫不出来了?
只剩下弘[日兄]可怜巴巴地望着我,“额娘,这个给您,儿子今天射中了靶心,安达夸奖了好一阵子呢。”
我看是他经常用着的箭,箭杆处被他的小手攥得温热光滑。我也握在手里,抚着他的脸问:“疼吗?”
他笑嘻嘻地道:“没事儿。”
杏儿早就拿了药匣子过来,满眼全是心疼,拉了弘[日兄]过去仔细瞅了瞅道:“嬷嬷给四阿哥瞧瞧。”
晚上那会,弘鶵闹别扭,饭菜端了三四遍死活就是不吃,又砸盘子又摔碗。胤祥待在书房也没有过来,素慎乐呵呵地起身道:“姐姐,妹妹去看看。我从小看着他,我的话三阿哥还是听的。”说完转身要走。
“你站着,坐下吃你的饭,谁都不准去,没得给他惯出了毛病。”我带着气说完就不再理她。
素慎也不坐下,这样僵持了好一会。
沅沅看了她一眼,淡淡开口道:“福晋都吩咐了,你快坐下吃饭吧。”
她依旧站着不动,匀芷劝我:“福晋,弘昌也有错,您去看看三阿哥吧,小孩子饿坏了身子就不好了。”玉纤也起身拉着素慎坐下。
我看着匀芷道:“你等着,我早晚让他去给弘昌道歉。”
素慎颇是不屑地哼了一声。
晚上临睡觉那会,我还是不放心地去了弘鶵的屋子,和惠趴在床边上叫他:“哥哥,别闹脾气了,吃点东西吧?”
等了半天依旧没反应,和惠接着磨他,“哥哥,哥哥……”
弘鶵掀被子烦道:“行了,出去出去,要烦死了……”
和惠委屈地哭了起来。
我走了进去,看着他的样儿撑不住先笑了,“老三,干吗拿别人撒气,咱们好好谈谈。”
他气呼呼地拿被子盖住了自己,“不用您管,反正儿子不是您亲生的。”
他果然是我的儿子,连闹别扭都跟我一样,倔强得让人哭笑不得。这下可好,当初我加于胤祥身上的无力感,如今全被他儿子还了回来。
我转向和惠,示意她坐在我身边,她看了看我,还是不安,但终是柔顺地听了我的话。放开母亲的身份,像朋友一般跟他们平等说着话,我说起了容惠格格,说起对和惠的不同感情,“和惠长得很像你姑姑,她是这世上除了你外祖母外对额娘最好的女子,没有斤斤计较的私心,只是一味地全心全意地用她善良的心照顾着我……”也说了迫不得已离开他们的原因,“天下做娘的对自己的孩子都是一样的,若不是万不得已,我是绝不肯离开你们的……”
和惠似懂非懂地看着我,眼里也含了泪,看到她这样我彻底放了心,到底还是个纯洁善良的小女孩子。
弘鶵掀开被子露出了一些空隙,静静听我说着话,我说完拍了拍他道:“我知道你怨额娘不顺着你说话,也怨我不处处维护你。现在对你这般严厉是为了等到你长成的时候不会怨额娘为什么小时不好好教导你?额娘不骗你,人这一辈子,路总是靠自己走出来的,一步错就步步错了,没有人替得了你,只有你一个人也只是你一个人慢慢长大,感受得与失,渐渐学会做人的道理,额娘能做的,就只能是陪伴着你们,在你们不对的时候及时更正过失。但绝不会害你的。”
说完弘鶵拉开了被子,耷拉着脑袋。我不解恨地戳他脑门道:“男子汉大丈夫居然学女人绝食,这算什么本事?好的不学,坏的你倒无师自通了。”
弘鶵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额娘心里有儿子儿子就不气了。”
和惠高兴地拿食指点着自己的脸蛋说:“哥哥丢,真不知羞。”
弘鶵抓她的手道:“少废话,不用你来管。”再转头道,“杏嬷嬷,您给我做点吃食吧,我还真有些饿。”
杏儿满脸高兴道:“小格格也等会,吃完再回房吧。”
残雪映着朝阳分外刺眼,弘[日兄]头戴着暖帽,身着厚厚的棉衣,身后跟着一青衣小苏拉,踏雪而来,手里还拿着根枯枝,兀自摇头晃脑地高兴,“额娘,我在咱后院高树上看见一鸟窝,那么高。”他一边比划着一边说。
管事的嬷嬷正好过来向我禀报事情,我嘱咐了几句便让小苏拉带他走了,“别调皮,早些回来。”
他笑着应承了便去了。
听嬷嬷禀告的时候我明显心不在焉,心乱得利害,说不上为什么总是心慌慌的,直到张严进来确定了我的担心。那感觉一落千丈,心像茶盏从高处直线坠落,碎得再也拼不起来。弘[日兄]连最后一句话也没有跟我说上就这样没了。我踉跄去了后院只见模糊的一团,已经辨不清样子,暖帽上的狐毛随风依旧苏苏地发出声音,我攥着杏儿的手向那团小小的身子靠近,杏儿只看了一眼就傻在当场,泪刷地掉了下来,“四阿哥……”
小苏拉痛哭不已,“四阿哥看见鸟巢,抓了把米说上去给鸟儿吃,谁知道刚放下,一脚踩空就掉了下来,全是奴才的错,福晋罚奴才吧……”他呜咽地哭着。
我抬头看了看树,一阵眩晕,一头栽在了地上。
宁愿自己再也不会醒过来,睡着时才以为儿子会永远在我身边。我站在廊前风口处,手里握着他先前给我的箭,把箭镞握在手中,狠狠地攥着它,想起那孩子用他那稚嫩的声音一遍遍喊我“额娘”,那么懂事的孩子,明明答应我回来,可是回来的却是冰凉的尸体,竟连一句话也没给我留下。胤祥焦急地握着我的手,怎么努力也扒不开,大声喝道:“青儿,别这样,把箭给我。”
地上一摊血,手里的依旧一滴滴地砸在地上,天再寒也赶不上我的心,把手穿透了才好,只有这样深切地感觉到疼痛,我才清楚知道原来自己没有死去。
我一连几天都没有话,其实是很想跟人倾诉一下的,可就是说不出来。杏儿根本劝不了我,她自弘[日兄]出生一直看着他,相当于半个亲娘,他的死对杏儿来说是个太大的打击,一病不起,以泪洗面,越发严重起来。
还是沅沅坐在我床边,看着我说:“福晋,孩子是来讨债的,讨完了他们就走了,可怜当娘的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们。不管再怎么难受,总得过下去不是?四阿哥那样好的孩子,不忍心看您为他这样的。”
我听完终于开了口:“沅沅,不是我不想走下去,只是太突然了,他若是刚出生就去了我也不至于这样,”说到这声音已经嘶哑哽咽,“可他不是,刚刚还好好的人……怎么能这么一下子就没了呢?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接受不了啊,实在是太难受了。”
沅沅抱着泪眼模糊的我,轻轻拍着,也没了话。
胤祥如往常般过来,仔细拿着我的手给换了药,他脱靴上了床背倚在枕上,让我躺在他胸膛上,双手轻轻环着我的胳膊,害怕碰着我受伤的手,就这么细微呵护着。这几天他一直这样安静相随,不强迫我说话,也绝不惹我烦。两人坐了将近一夜,天将明时,惨白的青色落在房间里,说话的人开始喋喋不休:“他第一步是我扶的,我闭上眼就想起他对我完全信任的眼神。”我顿了顿,再接着说,“他先前跟我说爬树说了不止一次,我竟从来没有阻止过他,全是我的错,没有我这样做娘的。
“他从小一直跟着我,半步也没离开过我,也是我跟您感情最好的时候出生的孩子,您无法想象他在我心中占着多大的分量。”
鼻腔内酸酸的气体开始侵占感官,仿佛有一根线牵着直达脑部神经,表达语言也不顺畅起来,“要说这众多的孩子里边,真正把我当成全部的只有他,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让他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弘[日兄]很乖,自己挨了打捂着脸不让我看见,明明脸肿成那样,却还要劝慰我说他没事。前天还额娘额娘地叫着,今天怎么就没了声?我看着四周还是一样的脸孔,一样的物什,什么都没变,可独独就少了他一个人……”我再也说不下去,闷声扑到胤祥怀里,像抛一件东西那样彻底,仿佛窒息了一样痛哭失声,“胤祥,你救救我吧,我要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连喘气都觉得困难起来。”他把我的脸深深埋在他怀里,温温的泪珠一滴滴砸在我头发上。弘[日兄],别怪额娘,额娘现在还不能随你去。
“额娘,人都会死吗?如果死了,儿子会去哪?到时还能见着阿玛跟您吗?”
“[日兄]儿会去天上,神仙们会看着你。会见到的,只害怕阿玛额娘到时候老了,你就不认得我们了。”
“不会,儿子一定认得额娘。”
家里设了祠堂,把先前早夭的孩子们的灵位全都摆了进去。弘[日兄]以前住过的屋子,使用过的东西按胤祥的意思都原样保存了下来。跟着的小苏拉,一直不安自己会丢了性命。胤祥却说主子要爬树他也不能违了命,不能再让人家的父母也饱受丧子的折磨,只是打了几板子给下人们看了看就遣了他回乡了事。弘[日兄]下葬那天,胤祥在他的屋里待了整整一天,我进去的时候,光线昏暗,夕阳西下,拉长了他一个人的身影。他拿着弘[日兄]的弓箭,眼神没了焦点,脸上的表情不堪忍睹。依旧是茕茕孑立,孤单寂寞。我慢慢走了过去,地上两个影子叠合相依。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六月的时候,几度开裂的手终于开始慢慢愈合,我已经能够如常吃饭,杏儿也可以下床活动,两个人待着的时候难免会想起弘[日兄],好了的痂遗忘的疼痛又开始肆意蔓延,最后只能非常默契地拼命转移视线,避免眼光接触。暖暖、和惠偶尔会来陪我坐坐,有一次正巧赶上胤祥过来,暖暖一如往常地腻着他,一声迭一声地喊着“阿玛”,和惠却羞红了脸躲在我身子后面,双手攥着我的袍子,微微露了脸悄悄打量她的父亲。
浓阴盛夏,额娘派人把他们几个孩子都接了去,今年让他们住的时间尤其长。她担心弘[日兄]的死对我的打击太大,能做的就只能是多照料着孩子们让我省心。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在离着那个既定史实越来越近的时候,这府里依旧是往常的样子,日升日落,晨昏交替。只有我一直在期盼,如同黎明前的破晓,充满了希望。我看过的书,知晓的历史仅限于此了,以后发生的事,孩子们的未来我是一无知晓,所以竟带了些猎奇的心思在里面。
弘晓的出生解救了这种凄凄惨惨戚戚的家庭环境,从得知他的存在到迎接他的到来,十月之久他可谓受尽了重视。大概因为弘[日兄]悲剧式的出生及死亡,胤祥后怕之余对我格外小心。所以说,对比那可怜的孩子,弘晓太是幸福。
十月,天朗气清,还没进门,暖暖与和惠清脆的笑声就传了进来,我笑望着她们,暖暖依旧是志高气满的样子,顾盼间自有一股大气,年轻女子娇柔的气息初露端倪。和惠越来越端庄,笑不露齿,八岁的小姑娘如花似玉,招人怜爱。暖暖拉着杏儿的手道:“嬷嬷,我前儿在外祖母家觉得她们的新发式很好看,几个丫头们怎么梳都不好,您帮帮我吧?”
说完就耍赖似的拉着她的袖子开始央求,杏儿拗不过她,好脾气地笑着一边听她讲方法一边帮她梳头。
坐在镜子里照了半天的暖暖,一边仔细看自己一边傻乐。
和惠趴在我耳朵上,悄声说:“额娘,二姐这一阵子老这样,莫名其妙地笑。这是怎么了?”
我也跟她咬耳朵,“你姐姐肯定有心上人了。”我严肃地说完,和惠睁大了眼睛,后格格笑个不停。
十一月,胤祥去畅春园的次数明显增多,一去就是半天,往后半月的时间,天天如此。我想康熙的身子是越来越不行了,几十年如一日地操劳,也合该到灯枯油尽的地步了。十三日,康熙薨,享年69岁。传位四阿哥,满汉文昭示天下。对候于外庭的八爷党来说无异于是晴天霹雳,揣测怀疑之声四起,年羹尧川陕总督牵制了十四的兵力,丰台大营京师戍卫队控制了整个皇宫,隆科多里应外合,在这场皇位的残酷角逐中,四阿哥是最大的赢家,逐鹿天下,大权在握。无硝烟的战场上,那些惊心动魄都无从得知了,大多数时候,人们在意的只是结果。
十四日,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臣入乾清门瞻仰康熙帝遗体,大殓,举哀。诸皇子斩衰三年,诸等娱乐尽免。胤祥否极泰来,直接晋升为亲王,与八阿哥一起总理事务。
二十日,新君登极,太和殿行朝贺礼,礼成。次年为雍正元年。我总是想象四阿哥的万般艰难,为坐上这个位子,牺牲了太多的精力与时间,也耗费了过多感情。接受的却是个内忧外患,贪污腐败,国库亏空的国家。雍正谁都不信,除了胤祥。兄弟君臣耗在一起指点江山,着手管理。
十二月十一日,胤祥被封为和硕怡亲王,自开国时起并无这等封号,一朝得道,举朝皆惊,一个退出政治舞台十年之久的闲散皇子,一无爵位,二无军功,竟突然享此殊荣,实为不可思议。
他直至今日才能回到家中,几日之间便换了天,他毫无准备也不知未来,但我就是能想象出面临此事时他绝对是沉着冷静,波澜不惊的。他对我说:“你当初几句‘吉言’,我只当玩笑,现如今看来你倒是真有先见,越发像江湖术士了。”
我也正经道:“不是一语成谶,我已经阿弥陀佛了。”还是当年的人,还似当年的笑,只是当时已惘然了。
十四被解了兵权,连夜回京奔丧,依旧是大将军王,大家心知肚明,已是如同虚设了。
康熙的死并没有为夺嫡画上完满的句号,在新君的权力还没有稳定下来的时候,整个朝廷一片风雨飘摇,情势所逼,个人为个人的身家性命谋打算,所以老爷子的葬礼偏于形式化,那不停抬头悄悄四望,时不时装着擦一下眼泪的人们为这场凄清的葬礼又涂下浓重的讽刺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