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总有一番朦胧的美景。只是衬着青山黛黛,听着身后穿来的阵阵钟鸣,总让人怀有萧瑟之感。特别是苏夫人这种心事重重的人,此时此景,映在她心里不见丝毫涟漪,但总有一星半点垂死挣扎的火光,隐藏在厚重的尘埃之下,发出暗暗的红,但也只是无可奈何的逐渐冷却,冷得缓慢,才刺入骨髓。
但外表总是看不出来的,看得出来的只是苏夫人严厉憔悴的外表,仿佛生来如此,仿佛从来没有青春年少、貌美如花的日子。苏夫人早已放弃了镜中的自己,有一段时间,还试图抓住往昔岁月的尾巴,也曾诅咒过命运的不平。时至今日,内中只有惨然的平静。身为女人的一点点惨然,也完全被外表庄重的苏夫人所掩盖。
现在故地重游,苏夫人在李姨娘的陪伴下慢慢地在普度寺后山闲庭信步,外人远远看来还是一副贵妇派头,是京城苏家当家夫人。而在苏夫人自己的心中,却有点恍惚,心中渐渐微弱的火星点点扑腾着,然而四周已是死灰一片,更觉黑暗而已。
苏夫人披着披肩,却突然停住脚步,右手抿抿鬓角,“我是不是老了?”
身旁的李姨娘一怔,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苏夫人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但李姨娘的沉默还是刺痛了她,因此往常的苏夫人又回来了,她短促地冷笑一声,脸上的表情更加凝重,语气淡淡的吩咐李姨娘说:“你就在帮我看着,别让那些闲杂人等过来,我到前面逛逛月色就来。”
李姨娘心领神会,低低地答应了,慢慢退到一个凉亭里面,看着小径的另一边,一番悠闲自得的模样,外人看到像是独自在观赏山中美景。
苏夫人独自伫立片刻,直到山谷中吹来的阵阵晚风夹带着丝丝寒意,饶是苏夫人身上厚重的披肩也对这见缝插针的寒意无计可施。苏夫人孱弱的身体仿佛没有察觉,她犹疑片刻,终是缓缓的向山谷走去。
时值寒冬,山谷却由于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回春有术,虽然是寺庙清静之地,无繁花锦簇,但绿草如茵,恍若方外。
背靠着山谷进口,在这莹莹青青之上,有一个身影已经等候良久。一袭灰色长衫,衣抉飘飘,发色却夹杂着白丝,从远处观望,映着月光,如同银狐华贵的发色。
苏夫人停住了脚步,呼吸暗暗深重,只觉前路千难万阻,难以再迈动一步。不远处那个身影陌生了十几年,却熟悉了一辈子,但最近的距离也是隔着千山万水、岁岁年年凝望而已,凝望这边也是沧海桑田,那边还是海市蜃楼一般不曾改变。思虑到此,苏夫人心一冷。什么都变了,从这边到那边,从过去到现在。苏夫人心再次强硬起来,硬得刀枪不入一般。正准备继续走近。那边的人已然回头了。动作并不快,先是衣抉,然后是肩膀、最后是脸。目光深邃,鬓角分明,紧紧抿着的嘴角隐隐有了岁月的痕迹。只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苏夫人内心有一种五雷轰顶的坍塌,外表却是格外的坚强,只记得自己是苏夫人,也只能是苏夫人了。
来人却诧异眼前的苏夫人,外表已褪去当年的盛景,上次别离时,纵然柔肠寸断,也有一番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现在的眼前人却面无表情,有表情时可能也绝不会再出现哪些小女儿姿态,像一个被抽干了活气的标本,每一条皱纹都可以独立存在,清晰得有点赫人。纵使岁月不饶人,自己还只是眼角加剧了些许风霜,何以一向养尊处优的她已经衰老颓唐到这一步?想来上次分别后的岁月,她过得并不安慰。来人脸色微微有些暗淡。
这些表情并没有逃过苏夫人的眼睛,但她只会更偏激地往自己一厢情愿的方向去想。只觉刺眼,但这么多年的生活,苏夫人早就培养出了一种疯子般的审时度势,精明而克制。她早就对自己枯枝般的容颜失去了兴趣,现在她人生唯一的支柱是苏德,她这个硕果仅存的儿子。倾注了她的人生、她的怨恨、她的所有希望。今天冒着风险来这里,也是为了苏德的,其他的苏夫人都可以忽略不计,也计较不了那么多。于是她干涩的笑笑:“好久不见了,代家哥哥,可否别来无恙。”声音有一种自己察觉不出来的尖锐。
正是连相国信中对自己女儿连芳菲说到的东山代翁,也是苏德的师傅。只是一般人很难把他和苏夫人联系起来。但两人确实旧识。但一别经年,再见两人不免都有物是人非之感。苏夫人心中自知,东山代翁的幻灭感更加明显,陷在自己怀旧的情绪里,直到苏夫人打破沉默,他自然听出了苏夫人声音里异样,反而不知该如何作答,有点踌躇:“是,苏夫人……”
一个称呼“代家哥哥”,一个却回答“苏夫人”。这样的对话落在旁人的耳朵了,肯定莫名其妙。但苏夫人淡然处之,顺势接过东山代翁的话:“老了!”不轻不重,既不是哭天喊地的感叹句,也不是顾此失彼的疑问句,只是两个字简简单单的陈述一个事实。
这幅场景看在东山代翁的眼里,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但他独来独往惯了,性格也较世人孤傲很多,脸上很快就恢复冷淡的神情,自以为这个话题太伤感,顾忌到他和苏夫人之间的千头万绪,因此他避而不谈,另外问道:“德儿怎么样了。”
苏夫人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眼神一凝,认真审视着东山代翁的表情。东山代翁也意识到了苏夫人的大题小做,心中不由一动。但苏夫人随即垂下双眼,语调没有什么特别的起伏,像一个正常的长辈的语气:“成家立业了,我做母亲的总算放下了一颗心。”
“成家立业?”东山代翁重复了这几个字,左边的眉毛微微抬高,不加掩饰自己的冷漠,“苏夫人没有收到我的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