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个梦,很久很久,都醒不过来。斑斓害怕从此忘不掉苏,越想越害怕,渐渐开始服安眠药了。斑斓想离开上海了。她给关斓发消息:姐姐,我想离开这儿了,我害怕自己忘不掉苏。
很久以前,在苏还未结婚之时,斑斓问过苏,有没有真心爱过她,而不是因为可怜她。苏回答说,我爱你,斑斓,你就像我与脆弱做斗争的另一半自己。然而斑斓半信半疑,他们初相识时,苏刚结束一段婚姻,很需要一个无话不说的女孩来解脱自己的情绪。斑斓意识到自己的怀疑与分裂,即使是苏,现时她爱着的男人,她也从未放心去相信与依附。内心的自卑以及偏执,斑斓太难相信少年以后认识的人。
斑斓以为苏像哥哥,其实不像的。苏没有哥哥那么无私,苏有自己的小阴谋与打算。即使是爱着她,也从未想过要与她结婚,与她白头到老。
斑斓彻夜失眠,总是回忆起很多事,她和苏,她的家境,以及盛年时期的哥哥,还有少年时候的穆迪。斑斓心中无根,很难真正快乐,她有时候想到死,但是好像死也不能解脱,她有自己的困局未解。
小时候,哥哥,还有穆迪,算是她的精神支撑,是整个无望的环境中最亮的那一盏灯。现在呢,她没了任何精神依附,她想大概需要自己走出这个局。
然而儿时最无望的,大概是父母的婚姻了吧。
几乎所有的童年时光,斑斓都在父母的争吵声中度过。
和关斓一样,父亲杨盛当年是杨家远近闻名会念书的小伙子。除去体格矮小,杨盛看上去清秀聪明,因着会念书的关系,杨盛很少干农活,是奶奶家唯一有希望念书走出农家的孩子。
杨盛写得一笔好字,多年以后杨盛送关斓去练书法,一大串书法家的名字魔法般地从他口中吐出:王羲之奇逸,欧阳询稳劲,颜真卿雄伟,柳公权清瘦等等。杨盛捉着关斓的手,教关斓怎么使用腕力,一笔一划皆见功力。斑斓站在旁边看,是春天,窗外桃花纷飞,花瓣竟落在了姜黄的宣纸上。斑斓记得童年时节每一个美好的场景,因为这场景太少。
杨盛还会吹笛子,临近黄昏的时候坐在杨家老宅的青石板台阶上吹笛,声音婉转悠扬,杨盛的神情是盛满忧伤。
更多的时候,斑斓的记忆里满是父母的争执声、摔东西的声音,以及父亲终日阴郁的脸。杨盛烟瘾很重,说是不准参加高考那一年染上的,从此没有戒掉过。长期抽烟使他染上了慢性肺病,总是呼吸不顺畅,干咳,而且脾气暴躁。
斑斓小时候家里一贫入洗,父亲不仅不会干农活而且好赌,牌桌上输了钱便四处借钱,临近年关家里总是坐满收债的人。
斑斓过于敏感,记得太多童年的负面,关斓说,斑斓,你记得这么多又怎样,你要快乐。
奶奶还在世的时候,总是说起杨盛当年:你爸爸啊,聪明太过。你们爷爷当年是养鸭专业户,你爸爸不吃家里的红薯早饭,每日早晨从鸭窝里捡两个鸭蛋到镇上去换包子吃。兄妹几个,就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干。我与穆家为晒谷场的事起争执,他为了替我出气,偷偷在学校,往穆家儿子的碗里埋石头,导致穆家儿子报复,偷了他考试的准考证,在上面写了“打倒******”,交给了学校,断了他考大学的念想。
这个段子,从奶奶口中,从村里其他长辈口中,甚至从母亲口中,斑斓听了无数遍。父亲被取消高考资格的消息传到在外教书的小爷爷耳朵里,小爷爷当即吐了一口血。
然而不管传说中的父亲有多么聪明伶俐,多么传奇,在斑斓儿时的岁月,他却是一个暴力、情绪化、无责任无担当的男人。母亲为了还清父亲在外欠下的赌资,总是在临近过年时节,大学纷飞大风飞扬的天气里去娘家借钱。外公是当地有名的木匠,很是有些积蓄。无论母亲怎样勤苦劳作,却总是家徒四壁。饶是如此,父亲还整日在家发脾气,嫌弃家中的一切。
父亲有着严重的暴力倾向,打妻子,打关斓,打斑斓,砸母亲嫁来杨家时带来的家具,声音震天。现在想来,那真是荒诞而恐怖的童年。
关斓上幼儿园时,总是看着小朋友吃各种零食,她只是看着,她没钱买。可能是所有小朋友都知道关斓家穷,丢了东西都赖到关斓头上。不仅仅是小朋友,就连幼儿园的老师丢了吃食,也会怪斑斓。有一回,幼儿园老师跑到斑斓家,说关斓偷了她的柿子。关斓被父亲用粗绳绑起来,吊在老宅横梁上,用粗竹枝抽得她全身是血。斑斓站在门口,看得口瞪目呆,哇哇大哭。父亲发脾气摔东西抽耳光是常事,却从未动如此大气。斑斓与母亲束手无策。大伯进门来骂父亲,她还这么小,哪里经得起你这么打。关斓才被从半空中放下来。
儿时也会思考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存在是不是合理,所以斑斓一直思考当年的父亲与母亲是怎么维持他们的婚姻。
据说,父亲杨盛和母亲阮英莲结婚那一日,爷爷奶奶早早在杨家老宅的西厢房设宴招待宾客,父亲的新房在老宅东北角的小角落,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门前有颗大桃树。结婚那日,新房被邻居们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棂被重新擦洗过,新糊上了雪白的窗户纸,并贴起了大红的喜字。灶火燃起来了,房间里空荡荡,过会新娘进门了就会被新娘带来的新家具填得满满当当。
杨盛一早起来,从西厢房走来这东厢房,转悠两圈,心中便生起无限伤感。虽然是小人物,但是他并不像娶那个白白胖胖大额头阔嘴唇的女子,据说她也没怎么念书,是邻村一位老木匠的女儿。杨盛念书那会,一直是远近闻名的小秀才,字写得好,文章写得好,数学也很好,更是县里从每个镇筛选出来要去市里参加高考的高材生。说是命运也好,说是时局也罢,杨盛聪明优秀至此,却并未有走出这农村的命运。他伤心难过颓废很长时间,想过日后振作,却积累了越来越多的毛病,像是重石积压,似是再难翻身。
他已经二十四岁了,他知道自己命数以定,却不肯认命。比如今日这桩婚姻,就是他不想要的,是母亲硬塞进来的婚姻,他烦躁不堪,想了很久,决定要离开。
也不需要带什么东西,会写两笔文章,也会算数,算是求生的本事。再不走,就马上要到出门接亲的时间了。
于是他趁着父母不注意,安安静静地走在乡间马路上,走完那个蜿蜒的弯道,马路就被对面院子的房子挡住了,杨家老宅的人就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身影。于是他大跨步走,要快一点。可惜的是,很快,母亲就发现了他要离开的征兆。这是很难堪的场面,杨家小儿子娶媳妇当日离家出走了。她叫上丈夫飞快跑出老宅,去追赶正走在那座石桥上的儿子。
杨盛知道父母在追他,想了想也并没有加快脚步,在桥上便停住了。因为他想了想,他其实也并没有勇气出去闯荡。同龄人都在家务农,他杨盛,可能跟大多数人一样吧。
母亲上前来劈头盖脸对着他一顿说:你今天结婚,还想离家出走,你以为你自己还是小孩子啊,过了今天,就算你饿死,我也不再管你!说着就把他往回拉。父亲在旁,只是摇头叹气。
既然没有了出去闯荡的魄力与勇气,那么杨盛就只能接受这个婚姻。他甩开母亲的手,说:我自己会走。
进了家门,照了一回镜子,叫上院里几个同龄男子,就去接亲了。那时候是穷,大家是真的穷,新娘子都没有车子坐,只是在一帮女眷的簇拥下,走着来到夫家。
杨盛看到穿着红色大衣胖胖的新娘子,心下更是烦闷,默默在前头引路。新娘子倒是心大得很,一路笑着跟在他后头。
说起来新娘子的嫁妆也不少,一色暗红的衣柜、雕花大床、梳妆台、八仙桌,高背椅,等等,倒也是对得起他送过去的彩礼以及那两头大猪和四只鸡并一对大鱼。新娘子也算勤劳,更是亲手做了六双新布鞋,四套毛线衣裤。新娘子的娘家也是看重这个小女儿,连油盐都准备好三个月的足量,放在箩筐里一担担挑进杨家的门。
酒席间大家都对新娘子以及新娘子娘家办事赞不绝口,言语间流露出了对杨盛的羡慕:阮家这个妹子,听说能言善道,并且勤快能干,杨盛以后有好日子过了。
杨盛听了只是笑了笑。
结婚第二日,杨盛便去相邻的院子里打牌,到了中午,新娘子竟然端着碗找到人家家里来了。
新娘喊道:杨盛,回去吃饭了。
杨盛先是好声好气:好,等我打完这一局。
新娘子便站在杨盛身后看牌了。一边吃饭,一边仔细思索牌局。待到杨盛要出一张牌,新娘子突然在身后说:不能出这张!声如洪钟,吓到在场所有人。
杨盛觉得很没面子,一回头就打掉新娘子手中的碗,咣当一声,碗碎了,饭菜洒了一地。新娘子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站在那里。满屋人看着觉得好笑,静静等着看好戏。
待到新娘子反应过来,她也不说话,顺手抢了杨盛手中的牌,啪啪撕得粉碎。
杨盛气得面红耳赤,大力推了新娘一把,新娘往后跌了跌,竟然站稳了。新娘子也急了,眼泪流了下来,说:叫你回去吃饭,你竟然动手打人!杨盛反驳道:我打牌要你来管!新娘子新嫁过来,也知道再争执下去太没脸面,讪讪着回了家。
回到家,就躺在床上默默哭了起来。等杨盛打完牌回家,已经是晚上了。新娘子还是没起床,杨盛把桌上的饭菜热了热,自顾自的吃了,然后又去别人家聊了会天,到九点钟的样子,就回来洗了脚,睡觉了,夫妻俩一个朝里一个朝外,各自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