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是一个自尊心强的女子,嫁过来之前听闻杨盛是读书人,因命运捉弄才没有念成大学,心里很是敬佩与羡慕,没成想原来杨盛是这个脾气,想来想去也没法排解,拿起扫彻底清扫了屋里屋外,拿着抹布擦洗了从娘家带来的家具,再走出杨家老宅转一圈,看着慈江边泥土松软的一片土地,葱葱郁郁种着很多蔬菜,很多农人从慈江担水浇菜,看着一片生机勃勃的样子。于是新娘子有了主意。
她也扛着锄头开垦了自家在慈江边分到的一块地,去镇上买了蔬菜种子,白菜、黄瓜、茄子、辣椒等,各种都买了一些,准备育苗种菜,赚些积蓄。
她比村里其他女人更苦一些,因为杨盛不太干农活的关系。她也心有不甘,时常和杨盛吵闹,但是每次一吵闹,杨盛就砸碗砸家具,她无奈。不是怕他,是心疼那些东西。日子久了,她竟然习惯这样的生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自家种出的菜,种得好看的漂亮的就挑去仙南镇卖。渐渐也有些结余,每个星期也可以吃一次肉。
然而卖菜,确实一桩辛苦活。不论冬暖夏凉,她下午出门办菜,出土,洗菜,捆绑,细细干活要忙到晚上九十点才能办好一担漂亮的菜。尤其是冬天,洗菜更是难过,河水冰凉,触之寒入骨,蹲在河边洗干净所有沾满泥巴的菜要冻上三四个小时。到了清晨,她五点起来,早饭都来不及吃,就和男人们一道挑着重重一担菜,走上半小时乡村马路,摆在镇上市场前,开始吆喝买卖。要卖个好价钱,必须得赶早,还须有耐心,站在路边大声相邀客人来买菜。饿极了的时候,她就去买两个包子或者吃一碗米粉,大多数时候她并不买东西吃,要等到卖完菜回家再煮饭吃。
杨盛虽然也打牌,虽然也继续脾气暴躁,但是因为新娘子的缘故,渐渐也开始干一点农活,只是每次干完农活脾气更坏。
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夫妻两都很高兴,杨盛更是从《诗经》里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为孩子取名“关斓”,寓意孩子一生过得诗意而精彩。
孩子出世,杨盛觉得身负重担,跟着村里的民工队,出去做事了。
因为生在六十年代初国家************时期,年幼时营养不良,杨盛身材矮小、瘦弱,做不得重活,有读书的命,却没有读书的运。
杨盛跟着工队到了桂林。
穿着草鞋跟着工友挑转头,和水泥,杨盛矮小的身躯显得特别起眼,肩膀在扁担一日日的碾压下变得红肿,起了水泡,皮破了就有血水流下来。如此每日劳作十小时以上,一个星期后,杨盛就生了病。被队友护送回了家。
英莲见丈夫回来,心里有不开心,但是想着外面辛苦且他实在不是做苦力的料,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自己应该去做点小生意贩卖些什么。
杨盛想要振起家庭的心,被从桂林送回来的这件事打压了回去,渐渐又开始整日泡在牌桌上了。
夫妻两又开始整日争吵了,小小的关斓坐在竹子编的箩筐里,睁着眼睛看着这一切。砸碗的声音,砸桌子的声音,英莲不服输声嘶力竭的叫骂声。在这样的争吵声中,关斓长到了两岁,妹妹斑斓出生了。
初春的某一天,接生婆婆桂嫂从里屋走出来,跟坐在灶房烤火的父亲说,又是一个女儿。
又是一个女儿。杨盛倒没有太多介怀,从少年到而立之年,他折腾了够久,生儿生女,这种事已算不得大事,他早已听天由命。
孩子渐渐大了,夫妻二人身上重担更重。然而农村实在是穷,谋生的路子太少,夫妻二人开始种更多的蔬菜与粮食,杨盛身体不好,比不得村里其他男人,起早贪黑地做事加上病痛折磨,变得更加情绪化。就连斑斓吃饭把饭粒掉在桌子上,也要挨上杨盛一巴掌,脸上立现四条手掌印。斑斓哽咽着把饭卡在喉咙里,大气都不敢出。
夫妻间愈加不和睦,英莲思来想去,在一个下雨的冬日下午,用整个冬天卖菜攒下的钱,去仙南镇制鞋店批发了一箱皮鞋,背着到各处小村镇,转悠着卖鞋去了。
那个冬天,关斓斑斓因为母亲出门卖鞋,父亲成日打牌,连饭都没得吃了。成日坐在老宅西厢房的石阶上,巴巴地等着母亲回来。
在关斓斑斓还未上学的那几年里,杨盛和英莲很多次试图抵抗自己卑微的命途,比如,杨盛后来又先后三次跟着民工队去了广东、广西以及云南,均因为身体及天气原因,不到一个月,就回家了。而英莲,那年冬天卖鞋下来,总共也就赚了不到两百块,却冻伤了脚踝,医药费花去了一百多,遭到了杨盛的耻笑。
关斓上幼儿园的时候,几十块的学费还是英莲从娘家借来的。夫妻两左右折腾,家里还是一贫如洗。杨盛脾气更加暴躁了,英莲也是性格刚烈的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夫妻两更是闹到民政局去登记离婚了。
英莲抱着观澜哭了一回,不忍心看两个孩子年纪小小就没有父亲,下不了决心离婚。英莲从小能吃苦,也能说会道,盘算着,就算不依靠杨盛,自己种点蔬菜也是能养活两个孩子的。于是临到签字时,改变了主意,从此打算好:再怎么吵下去,还是要好好过日子的。
为了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英莲跟着村里人去了深圳打工。从凌晨四点到晚上九点,为了多挣一点加班费,不分昼夜干活。英莲在深圳呆了半年,回来瘦得不成人形,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以后,她想自己的路还长,不能年纪轻轻就死掉,还有孩子要养大。于是决定不再外出,在家踏实务农,并且不太管杨盛了。
杨盛从此更是任性而为,英莲更是懒得管他了,自顾自的忙于种植各种蔬菜以及照料孩子。
而每年夏天,慈江边的冬瓜,是村里一大盛景。
村里家家户户种植冬瓜,丰收季节每家都可以产出三四千斤。
每年夏末,英莲总是在自家冬瓜田里来回穿梭,穿过郁郁葱葱的用竹竿搭起来的冬瓜大鹏,细细查看每一个冬瓜的生长状况,并且在心里牢牢记住那几个冬瓜长得个大漂亮。被英莲选中的冬瓜是不卖的,留下做来年的种子瓜。
从春来孕育小秧苗,到8月末9月初冬瓜成熟的季节,农人们要忙碌大半年。英莲也是如此。每年三月,英莲便从窗台上取出去年留下的晒干了的冬瓜籽,用小盆取来牛棚旁边的肥沃细土,仔细着把瓜籽放入土中,用塑料薄膜绷紧盘口,再放在灶房水缸旁,就着灶房的火气与水缸的水气,静待瓜籽发芽。
候上两个星期,黑色的细土上开始冒起黄绿的小芽,英莲轻轻掀开塑料膜,小心翼翼把新芽分散培育到自家新挖开的一小块专门用来培育秧苗的农田里。嫩芽分散培育在土地里,需要更高的温度以长成秧苗。于是,英莲找来削薄的竹片,一头埋在土里,再将竹片拱起来,一头再埋在另一端,如此每隔一米插上一根,十根就形成了一个拱形的小圆棚,再在竹片上铺上薄膜,就成了温室大棚了。
待到秧苗长到十公分,便可以移到慈江边的沙土里去种植了。英莲每日早晚照看自家两亩冬瓜地,和男人们一样,从慈江边挑水,一担担挑上岸来浇冬瓜,摘虫除草施肥,忙碌完春季就到了夏季。
而到了盛夏季节,慈江边沿岸两三公里,全是青绿一片的冬瓜棚,大人都可以在棚内直起身来行走,更不用说贪玩的农家小孩。英莲带着关斓斑斓走在田间,慈江的风阵阵吹过,无比的快乐与满足。英莲是那种容易知足的女人,孩子健康成长,家里能吃饱穿暖,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下雨的天气里,冬瓜棚内会长出新鲜的菌菇,灰白色,很是清香,采回去烧汤,清香一片,这是关斓斑斓小时候最爱吃的美食。只要是杨盛不在的场合,三人其乐融融。
后来杨盛也跟着英莲照看冬瓜地了,因为他实在是无聊。每日黄昏,一整天的辛劳下来,杨盛心中很不是滋味,会因为晚餐的任何小事而发怒,这是关斓斑斓最难熬的时刻。有时候侥幸下来,杨盛没有发脾气,算是躲过一劫。而有时候不能幸免,就是惊天动地摔东西、怒吼以及英莲不示弱的争吵声。姐妹两站在窗前,低着头,也不敢大声出气,小心翼翼让父母吵完架,然后无声无息的吃饭、洗澡、睡觉。
慈江边的这片土地给了杨盛一家希望。至少每年夏末,丰收的冬瓜带来的收入支撑了家庭的大部分开销,包括关斓斑斓一年两学期的学费。
后来斑斓回忆起来,感叹这真是魔幻的童年,有过最美好的乡愁感怀,也有过最恐怖的心酸回忆。
或者是杨盛深知走出农村唯一的道路就是念书,所以对关斓斑斓两姐妹学习上的管教异常严格,近乎严苛。斑斓从小数学成绩不好,挨了杨盛无数个巴掌,有时候被打到鼻子大出血;关斓更是因为考试没有得到第一名而被罚站在门外一整天。
杨盛的烟、暴力以及英莲的倔强不服输的性格,斑斓一家活在一个有点异端的世界里。英莲守着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活得简单,奋力劳作,像个男人主导一切,杨盛情绪化、软弱,像一个女人。斑斓从小就想离开杨家老宅,去到外面,至于到哪里去,她也不知道。关斓或者更早明白要脱离家庭,聪明异常,成绩优异,是从来都不属于杨家老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