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在中学教了一年书,便因为庆城老市长杨奎元的关系进了市团委。
姆妈说很久之前庆城的市长杨奎元,是爷爷的堂叔,也是在杨家老宅长大的。
姆妈说:杨奎元老爹爹是跟着红军闹过革命的,一身正气,亲自枪毙了***的哥哥,大雪天在他哥哥丧礼上赤脚跪拜。后来,你们杨家就有送祖宗上山时孝子孝孙打赤脚的传统了。杨奎元还有个妹妹,也参加革命,官做得很大,一生没有嫁过人。
斑斓依稀记得小时候,放学回来走在乡道上,远远看见大伯陪着一位银发苍苍的老人钓鱼。也记得某年冬天,母亲带回了很多个黑色袖筒,说是为一位老奶奶尽孝。杨家的传统,挂孝都是白色,偏偏那次是黑色,据说因为老奶奶在外做官,是官家的传统。
斑斓从母亲的描述里,从乡亲邻里的流言中,知道了杨家老宅的过去与现在。
那高高的老宅,以前的主人是杨奎元的父亲。
老人在前清做官,退隐下来回了老家,买了良田几百亩,也就是老宅前那片“龙港”,准备安心做富贵闲人,也就是“地主”。
老人看了很多地方,最后决定在依山傍水的杨家老宅修葺别苑。
据说,单是当年仙南镇乃至整个庆城最上好的青砖,就用了几十万块,更不用说用以雕刻门窗以及筑造楼阁的各种等级的木材了。老宅能在三百来年的风雨中屹立不倒,青色砖块在岁月的流逝中反而色泽更纯,就连墙上那些在时节变换中永不褪色的青苔,也在上了年代的潮湿的木门下更见光亮了。杨家老宅有房屋四十间,上下两层,两进院落加上大门,包围成一个封闭的小城堡。最好看的是二楼上的雕花门窗,种种精细的鲤鱼戏水、龙凤呈祥、风荷牡丹等,成了几百年后小孩子们的最爱。
料不到后来革命了,清朝不复存在,盛景难再,老宅主人儿子参加革命,女儿跟着,侄儿抽鸦片,侄女流浪在外,家族七零八落。杨家曾是望族,斑斓小时候,仙南镇上有种种流言,比如斑斓曾祖父败家抽鸦片逛妓院,比如斑斓爷爷老实但是不争气,比如小爷爷从小聪明伶俐等等。
但是无论怎样,杨家出了杨振,虽不是大人物,却粉碎了当时种种流言,大家高看杨家一头,不再妄议前尘旧事。
关斓斑斓念初中高中的那几年,是家里最困难的几年。而大伯家因为杨振哥哥进了官场,家里渐渐富裕起来。
斑斓父亲从小念书,种种变故上不了大学,却也不熟悉农家事,加上身形瘦弱,整日抽烟发愁。母亲辛苦劳作,每日清晨去镇上卖菜,用微薄的收入供两姐妹上学。
斑斓关斓一家住在杨家老宅正厅旁边的小厢房里,很久以前是老宅主人佣人的房间。一家四口住一室一厅的房子。斑斓八岁以前,都和家人挤在一张大床睡觉。很大的床,可以睡四个人。房子的阁楼上,深夜会听见老鼠在楼上窜来窜去的声音。
每每是严寒的除夕夜,斑斓关斓守岁,拥在火炉旁,听外面的风声和雪花飘落的絮絮声,母亲在灶堂前煮猪肉和萝卜,肉香四溢。父亲和刚从老家后门进来的杨振哥哥聊聊家常。毫无例外的,杨振每年会准备一个信封,说是给关斓斑斓的压岁钱,其实是来年开学关斓和斑斓的学费。斑斓日后爱上年长的苏,多少是因为,苏身上有某种和哥哥一样的气质,不动声色的安全感。哥哥不太和关斓斑斓说话,会问下她们的成绩,然后说要努力。这样的场景贯穿整个初中以及高中,七年的时间,哥哥一直资助她们念书,以一种毫无压迫的方式。长大以后的斑斓一直有想要拯救家族命运的压力,也是因为少年时期受恩于哥哥太多,潜移默化地学了太多东西。
关斓和卡卡姐一起进了重点高中,斑斓比她们低两届。关斓说哥哥去学校,为她们安顿好宿舍的一切,留了很多钱给卡卡,也给了关斓同样多的钱。
杨振事业一直很好,斑斓在省城念大学的时候,哥哥是庆城一个工业先进县的副县长。
杨振出差到省城,来校园看斑斓,斑斓带着他在校园转悠。斑斓念的学校是省里最好的大学,校园风景优美,也是著名的旅游胜地。兄妹二人一路走一路沉默,走到书店,哥哥说,去买本书。
杨振说:我听说你常常去白水桥监狱看望穆迪。你们不要来往了,不会有结果。
斑斓站在灯光昏暗的书架旁,听到这句话,抬头来望着哥哥。杨振比她高很多,她仰着头,看见哥哥英俊的面庞,沉默良久,她缓缓开口道:上一辈的恩怨我管不了,穆迪进了监狱,多多少少也是因为我,我去看他,是应该的。
杨振没有答话,继续穿行在书架间,绕了一大圈,并没有挑到合适的书,说,那我们去吃饭吧。
斑斓大学生活异常孤独,一部分是因为穆迪,一部分是因为家境贫寒。她在班里有名的冰冷,很少与人交流,考试却考得出一笔好成绩。高中毕业的时候,杨振和父亲串通,改了她的志愿,从中文系变成了法律系。即使是这样,是非常枯燥无味的法律,她还是努力念得很好。
杨振带她去参加他的饭局。很多姿色艳丽的女子,杨振说,这是我妹妹杨斑斓。他们对斑斓非常客气。斑斓第一次见到哥哥应酬的姿态,酒量很好,待人接物有风度和尺度。斑斓第一次到那种活色生香灯红酒绿的地方,看见众多女子对着哥哥献殷勤,看见杨振喝了很多酒。
也有很多和杨振一般大或者比他年纪大的男人在劝哥哥酒,斑斓安静坐在角落,实在忍不住了,站起来说,我替他喝。杨振有点怒了,对斑斓说:你先回学校。
然斑斓却是走不了了。一大群男人给斑斓灌酒。斑斓原先不知道自己的酒量竟然有这么好。她替哥哥挡了一杯又一杯酒,渐渐有些头晕,但是她硬撑,吐了很多次,很清醒,跟哥哥说:我还可以继续喝。
饭局散场时,斑斓陪杨振一起坐车回酒店。一路看着省城的霓虹。她记起秋日慈江水退去后的枯草漫天,鹅暖石颗颗晶莹透亮,打着赤脚走上去有点温暖,带点痒痒的感觉,旁晚彩霞满天,小朋友在岸边放牛,映着霞光的水藻在碧波里飘荡啊飘荡,流光溢彩的,很像这晚上的霓虹。
杨振说,斑斓,我带你来吃饭,是想让你看看我的工作状态,人生不易,尤其是我们这种环境出来的,你不能过于理想化,不管是学习、工作还是爱情。今日我不喝那些酒,不和那些女人逢场作戏,县里新引进的项目就会泡汤。
杨振从来不跟她聊这些,或者他是认为,她长大了,才跟她倾诉这些。
可是哥哥,我从小就知道人生不易啊,斑斓几乎要喊出来,但是她沉默了。她和哥哥睡一间标间,深夜有女人打他电话,不是嫂子,哥哥很耐心很温柔地说话,劝对方早点睡觉,关系非同寻常的样子,斑斓睁大眼睛听着,想起哥哥说的:你不能过于理想化。
杨振临走时给斑斓一大笔钱,说:你不要太节省,女孩子好好打扮,你要谈正常的恋爱,和穆迪断了吧。
斑斓笑了。这就是哥哥。可是,人怎么能掌控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