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斑斓还在上海,回老家去参加爷爷的葬礼。
市区通往仙南镇的道路已经修得很宽,一路望过去异常辽阔。路边间间店铺,因着是冬天,户外的人很少。越往郊区,收割后的农田以及冬日里仍显得葱绿的菜田便渐渐排列出来,间隔着片片农村的新房。蜿蜒的乡道直通杨家宅院,临近老宅,传来阵阵哀乐。斑斓从车窗望出去,越过大片农田,远远望见自家房子以及爷爷住的老宅院。
那大片农田,在家乡,有个古老的叫法:龙港。是一片地势低洼的水田,每年盛夏被慈江的河水淹没一次,远远望过去汪洋肆意。那上涨的河水淹没农田,并渐渐淹没村道,路不能行,于是乡民们搬出了自家的小舟或是竹筏,在水上行走。对于出生于内地的斑斓来说,这就像是季节的魔法,一夜之间造就一片大海。至于为什么叫龙港,因着传说那大片稻田是卧养龙头的地方,盛夏涨水,也是为了让大龙能好好在水里休息。
龙港的正上方,就是杨家老宅,青墙灰瓦的老宅。正前方两堵高墙耸立,扬出了屋脊好几米,顶上石头雕刻出拱桥盖柱的装饰,根根石柱屹立在拱桥下方,经历了多年的风雨,显得苍老斑驳,遗失了当年主人修这大宅院时期许的沉稳安宁之意。高墙之间的大门早已在斑斓父亲还小的时候被运去当了柴火。
斑斓背着很大的黑包,回到了老家。站在老宅大门前,怔忡了几秒,然后迈过老宅大门遗址,穿过为办丧事临时搭建的大帐篷,进了灵堂。爷爷的棺木前摆着黑白遗像,照片里爷爷慈祥的笑着,神情里带点孩子般的天真。斑斓絮絮落下几滴泪来,跪下去行礼磕头。跪拜起身如此三次之后,耳朵里轰隆隆传来锁呐与磬的敲击声。母亲在旁边小声提醒,赶紧去把二叔搀扶起来。
斑斓绕到棺木的左边,搀扶起向宾客回“孝礼”的二叔。
灵堂幽暗,灯火昏黄。两个穿着袈裟的和尚坐在灵堂后墙下唱着大悲咒,声声如泣。斑斓竟然有穿越之感。灵堂内烧着旺旺的两炉炭火,火苗窜出来,照着斑斓的影子,映在墙上,显得萧然而奇幻。大嫂坐着安静地烤火,笑着看看斑斓。大嫂是家里的美人,瘦削而清丽。斑斓唤了声:嫂子。大嫂是大堂哥的妻子,出生与长大都在城市,安安静静伴着大哥多年。灵堂里很多女眷,簇拥着烤火,静默着并不多话。
灵堂外面传来高低起伏的方言:要落雪了,要落雪了。
二娘说道:十二月打雷啊,不利老人家,今年我们院里死了好多老人。
十二月打雷,说的是农历十二月。节气上已经是春后了,而农历却还没有到春节新年,按乡下传统说法,这是不吉利天象。
斑斓说:二娘你说话一套一套的。二娘提高声音说到:哪有你们在外闯荡的人会说哦。女眷们都轻轻的笑了。
斑斓有点累,烤着火身体渐暖,有点困意了。灵堂外就是露天厨房,只搭了简陋的帐篷挡风。阵阵肉香飘进来,和着米酒清冽的味道,使人更加迷糊。
第二天就是出殡日,所以鞭炮轰鸣,邻近村落都来送礼,更有多年未见面的亲友,此时齐齐出现在灵堂,跪拜行礼,亲友接待等事都是大伯二叔以及父亲辈的事,所以斑斓只管睁着眼睛看这些陌生的熟悉的面孔。时不时有目光扫过这边一群女眷,不停有人问父亲,杨盛,哪个是你女儿。斑斓和姐姐关斓,是村里的传奇,一路念到国内名校的硕士,在这落后蔽塞的小村落,并不多见。
斑斓对站在灵堂另一端看账本的母亲说:姆妈,我很困,要去睡觉了。说着起身拎起放在墙角的大包,就要出灵堂。
路过厨房,看见连叔叔正在酿酒,蒸馏出来的米酒从小竹管里一滴一滴地出来,落在木桶里,已经积满大半桶了。斑斓闻着酒香,一时兴起,说,叔叔,我渴了,给我喝一口酒行不?连满满咧着嘴,拿出一只碗,舀了半碗酒,递给她:给,让你喝个够,小心别醉了。斑斓仰面一饮而尽。斑斓酒量好,这些年在长沙,在上海,她从未喝醉过。
米酒的香味弥漫在她喉咙,喝得太急的缘故,她有点呛到。连叔叔说,斑斓啊,看不出,你酒量这么好。她笑笑,有些晕眩了,想起在上海,和朋友在小酒吧喝鸡尾酒,喝龙舌兰,她也是很豪气地一饮而尽。她想起某本小说的台词:家里尽出不肖子,个个是酒鬼。
斑斓一路眩晕地进门上楼,倒床就睡觉,外面因丧事开餐各种鞭炮与喇叭齐鸣,迷糊中姆妈来拉她:明天就要送爷爷上山了,今晚亲戚都在,你不去吃饭成什么体统。
关斓不是回来了吗?她在就好了,我很困,姆妈。斑斓睁不开眼,那半碗白酒下去,她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姆妈说:你都两年没回来了,那些亲戚你不去见?人家还说我没教好。
斑斓异常烦闷,硬撑着起床。在丧事大棚里转悠一圈,各种目光看着她。丧事开了四十几桌,老宅院的花厅被摆满,人声鼎沸的,与外面刺骨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大棚正中央燃着熊熊大火,几十个煤球丢下去,火光映得人脸通红。斑斓听见乡亲们窃窃私语,这是杨盛的二女儿,在上海,还没结婚呢。他们家大女儿也没结婚啊。他们家大女儿漂亮会赚钱。这斑斓啊,从小脾气就不好。
斑斓一路走过去,看到熟悉的面孔就打招呼,姑姑,姑父,表叔,三爷爷,等等。关斓坐在灵堂前最前一桌,大声挥手道:斑斓,这里。斑斓与大伯家的卡卡、大堂哥、鸯姐姐,二叔家的杨兴杨武哥哥,还有姑姑家的表妹灵灵,表哥洛川等等,一起围坐。杨家第三代都在这里了。大堂哥说:斑斓现在牌大了,回来就睡觉。斑斓赶紧接话道:没有,没有,不敢在哥哥面前说牌大。哥哥话头一转:我们杨家是怎么了,我请风水大师看祖坟,说我们家祖坟阴盛阳衰,妹子们个个在外面闯荡,男孩子都留在家里,说杨家有出老姑娘的传统。斑斓知道杨振哥哥在说自己和关斓,她分不清这句话是玩笑还是正经,沉默不语。
斑斓倒是记得爷爷在世时,她还在念大学,寒假回来看爷爷,在这灵堂旁边的那间房,和爷爷一起烤火,爷爷说到曾祖父的坟地:那年你老爹爹过世,河那边的地仙来给你老爹爹看地,看中了对面山上那块地,问我棺木怎么摆,往右摆一点的话,以后小爷爷一大家会先走出这农村,往左一点就是我们一大家人会先走出这里。那时候,你小爷爷在外念书,我在家里做卖零碎的生意,我跟地仙说,弟弟在外,怎么对他好,你就怎么摆方向吧。后来,那地仙回去一个月就瞎了眼睛,半年后就死了,说是泄露天机,遭了报应。斑斓当时想:地仙这话听起来挺真实。小爷爷家三个儿子,一个大学教授,一个在央企做高管,一个据说从体制内下海做房地产,家产上亿。而爷爷的三个儿子,都是农民,一辈子在杨家院子。
大堂哥杨振是杨家的家门荣光,比斑斓大一轮,在市里也算是有点头脸的人物,所以说话一向一言九鼎,非常有权威。小时候斑斓很怕哥哥,见了他头都不敢抬。杨振有点惊讶,斑斓竟然也敢跟他开玩笑了,于是也笑起来。斑斓看哥哥状态很不错,放下心来。斑斓看着满桌的菜,东坡肉,蛋饺,鸡,鱼,各种肉类,色彩活泼鲜艳,济济一堂,是很热闹的样子。
因是灵柩停留在家的最后一晚,一大家子人在两位和尚的带领下,都头拖白色孝布绕着爷爷的棺木转圈,为爷爷超度。儿子孙子更是穿上了孝衣。大伯抱照片,二叔端灵牌,父亲拿着白色法杖,大堂哥则捧着祭食,跟着和尚走在最前,绕啊绕,和尚口念经文,手舞足蹈,顺势做法。斑斓只觉得耳朵嗡嗡响,实在是累极,关斓扶着她,绕圈,跪拜,如此反复。斑斓记得年幼的时候,也是去观看丧事,看着灵堂里一群人转棺木,只觉新奇,现今自己身在其中,顿觉世事无常。
灵堂外,大戏却已唱了起来。而丧棚外,却已是大雪纷飞了。
棚内灯火通明,熊熊的几炉煤炭火扫着,棚顶牵了电线挂了几盏大灯,厚木板支起来的戏台上,开始演起了《刘海砍樵》。锣鼓震天,曲风明快。斑斓小声说,姆妈不是说今天晚上有戏子会为我们哭孝么,怎么就这么欢乐起来了。关斓说,你准备好零钱,等下就要去吊孝了。
一出《刘海砍樵》演完,果然开始哭孝。戏子们把爷爷遗照与灵牌摆上戏台,背对着观众跪下来开始哭诉,声泪俱下地概括爷爷平淡而艰苦的一生。少年做小生意,供弟弟上学,四处奔波;中年努力劳作,将子女养大;老年宠爱孙子,从不愿意为子女添麻烦,如此唱得台下的姑姑满脸泪水。
姆妈推斑斓,去给钱,让吊孝的人说说你。关斓说,我去吧。
关斓给了一百块。下面的乡亲们开始拍手称好。于是吊孝的人开始唱,这是您的二孙女啊,从小在外念书啊,读了名牌研究生啊,工作后很孝敬您啊,您要保佑她在外辉煌腾达啊。
铜锣渔鼓齐鸣,斑斓困极了,走到丧棚外,望着寒空雪地,深呼了一口气。关斓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二人看着雪,沉默不语。
那天晚上,斑斓梦到爷爷,坐在火炉前,说道:斑斓啊,你知道么,好多年前帮我们看地的那个地仙说,我们老爹爹的坟山,出文人,于从政的人不利。斑斓一惊,醒了过来。她踩着冰冷的地板,推开窗户,望着爷爷灵堂的方向,那里灯火透亮,而雪,下得更大了。
第二日清晨,斑斓被母亲叫醒,说是到时辰移棺了。斑斓胡乱穿好衣服,带好孝布,下楼来,推开门,一片银装素裹,雪总算是停了。她远远望着爷爷的棺木停在老宅大门外,黑色棺木在雪地里惊心动魄地显眼。家人都垫着草把跪在雪地里,因穿着孝衣带着孝布,又是一大片白茫茫。姆妈递给斑斓一个草把,斑斓忙跑过去跪在关斓身旁。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了足足十分钟,和尚和祭奠的礼生在灵位前献祭。酒祭,烟祭,肉祭等等,跪着献祭,半跪着献祭,再念祭文。长长的祭文,礼生声泪俱下,全家人全都低着头,没人敢作声。伴随着和尚拉长的声音:起——于是大家站起来鞠躬;跪——大家又跪下去叩首,如此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方才礼毕,吃完早饭送爷爷上路。
送爷爷上山的那条路,所有家眷都要倒着走。父亲和杨振哥哥赤足。本来是应该大伯赤脚送葬的,但是大伯年纪大了,换成了较为年轻的父亲。杨振是长房长孙,也应该赤脚。下了一夜的雪,路上积雪足有七八厘米,父亲和杨振的脚被冻得通红,一脚一脚踩下去,足迹分明。斑斓心有不忍,走到送葬队伍前面,跟父亲说,要么我替你吧。这话刚好被准备献祭的礼生听到,瞪了她一眼:妹子家的,别胡闹!斑斓默默后退。
男人在前,女人在后,三步一跪拜。杨家算是大族,众多乡亲前来观礼。乌鸦鸦白茫茫一大片人,抬着棺木,缓慢向着杨家老宅对面的山林移动。沿着乡间公路倒着走,使得过路的各种车辆只好停在一旁,司机也钻出来看热闹。斑斓整个恍恍惚惚,在外太多年,她整个像一个旁观者,融不进去这老宅子的一切。路祭的时候父亲叫她和关斓一起跪到最前排,很多乡亲挤进来想看看她和关斓长成什么模样。她一动不动,也不抬头,只是安静地跪在那里。鸣炮,奏乐,献祭,念悼词,然后三拜三叩首,起身,再退到后面去。
这样一路倒着行路,走走停停,将近三小时才到了坟墓所在地。棺木下墓穴的时候,斑斓又随着家人一齐跪着,杨振哥哥说,斑斓,扔点钱进去。斑斓从大衣袋子里一搜,看也没看,扔了进去。杨振惊呼到:叫你扔零钱,你怎么这么一大把扔进去。斑斓才知道自己扔了好几张百元大钞,引起乡邻们好一阵轰动。姆妈大声道:斑斓这个败家子。
葬礼结束后,斑斓整理东西要回上海。关斓进房间,问:哥哥的事情怎么样了,我在网上搜消息,网上的新闻还在。斑斓道:爸爸说事情好很多了,暂时取消了职务,以后应该会恢复的。关斓走到窗户前,拉开窗帘,满目白色映出来,斑斓都不敢直视,怕刺伤了眼睛。斑斓望着站在窗前的关斓,身材修长,侧影轮廓分明,是美女。斑斓道:姐姐,你很美。关斓笑着回头,说,斑斓,你也很美。雪光映着关斓的长发,她脸庞发出柔和的光,真不像是世间的人。
关斓注视她良久,缓缓说道:斑斓,我知道你这些年在外不容易。从小你就叛逆,所以做什么事家里都不太管。但是我想让你来深圳,来南方,呆在我身边。
关斓停顿了下,又说道:年少的时候杨振哥哥就像我们的雨伞,念书那会他没少帮我们,现在他这么跌下来,我们帮不到他什么。我有时候觉得世事无常,斑斓你要踏实正经好好过日子。关斓哭了。斑斓走过去抱住她,没事的,姐姐,会好起来,我处理完上海的事就去深圳,呆在你身边。
斑斓觉得自己不孝而且忘恩负义。哥哥的事她从来没有过问过,都是家人转述给她。她甚至连新闻都没看。她潜意识里总是认为杨振十八般武艺俱全,再大的事,都不是事,即使天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