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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关斓(一)

斑斓的姐姐,关斓,从小就是传奇。

整个仙南镇的人都知道,杨盛家生了一个聪明貌美的女儿。

姆妈说关斓出生的那天,下很大的雪,那是那一年的第一场雪。关斓在清晨出生,第二天天亮,屋檐下垂着半米长的冰凌,像是浮在半空的粗大的透明门帘。庆城很久没有下过那么大的雪了,只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杨家老宅前的那片“龙港”,被大雪覆盖,除了白色,不见任何其他杂色,杨盛开心非常,想起年轻时候念过的《诗经》,为女儿取名为关斓,意为诗意美好绚烂。英莲凭着乡下流传的简单风水知识,也知道女儿出生的这场大雪,暗含着丰盛美好之意,夫妻两喜不自胜,缓和了长期争吵的婚姻里压抑黑暗的一面。

关斓不满三岁的时候会背几十首唐诗,并且表现出了惊人的数学天赋。与关斓相比,斑斓看起来就像一只笨拙的鸭子。

年纪很小的时候,关斓就学会了乐观面对生活。贫穷的家庭,以及备受鄙视的童年,使她早早懂得生活的磨难。她从母亲英莲身上学会了坚强隐忍,更悟出了为人处世的超高情商。斑斓最早知道“完美”一词的含义,就是从关斓开始。

从幼儿园到大学,甚至硕士,关斓一直是年纪第一,这是整个杨家老宅乃至整个仙南镇最喜闻乐见的传奇。

关斓不属于杨家老宅,也不属于仙南镇,村里的老人总是这么说。

关斓六岁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高烧了将近两个月,怎么也不见好。那是早春时节,杨盛和英莲带着关斓跑遍了仙南镇的各家医院,各家赤脚医生,都瞧不出病症。最后只好花很多钱去庆城中心医院看病了,但是大医院的医生也看不出关斓究竟是怎么了,住了两个星期医院,在医生的劝说下,回了家。

关斓想着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杨盛成日守在关斓床前,垂着头抽烟。关斓说:爸爸,如果我死了,你要开心点,不要再打姆妈和妹妹。一句话说得杨盛眼泪絮絮直流。

斑斓爬上家门口那株大桃树,折下几枝桃花,趴在床沿,说:姐姐,你不会死的,你看今年春天桃子树开了那么多花,你不会死的。关斓摸摸斑斓的脸,说到:我也觉得我自己不会死。

但是英莲已经在仙南镇寻找幼儿的棺材了。

斑斓的奶奶,一位成日烧香拜佛的老妇人,去仙南镇上找了一位师傅,问关斓是不是冲忌了天上的哪位大神,正在遭受惩罚。师傅双目紧蹙,问了关斓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了算,说:老妈妈,你回家,每日傍晚,朝着东边,太阳出来的地方,喊几句孙女的小名,让她回家。连续叫上三天。我怕她是天上侍奉花神的小仙子,做错事受了罚,在人间转一圈,现在花神想要让她回去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有救,你尽量去试一试,或许花神看在你们家人心虔诚的份上,会让小仙子在凡间多呆几十年呢。

奶奶如此听说,心急如焚,颤巍巍地回到了杨家老宅,详细地跟英莲如此描述了一番。英莲一听,做出要与天公作斗争的架势来,风风火火买了香烛,和奶奶在神龛前一番跪拜,烧纸点烛,跟着奶奶念起了大悲咒,忙乱一个下午,好不容易等到太阳下了山。英莲噙着泪水,与奶奶立在杨家老宅的侧门,迎着晚风,望向苍茫的夜空,扯开嗓子喊:杨关斓,回来吃饭了啊,杨关斓,回来吃饭了啊。如此反复三次。这样喊完三次以后,英莲发现自己嗓子破了,喉咙里带了点血腥气。

当天晚上,凌晨两三点的时候,一家四口正在大床上酣睡,关斓忽然推醒了和她睡在大床同一端的斑斓,说:斑斓,我做梦梦到一个老爷爷要送我走,他拉着我让我跟他一起走,我吓醒了。斑斓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握着关斓的手,说到:姐姐,别怕。斑斓刚说完,窗外就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杨盛和英莲也醒来了。杨盛摸索着披起外套,下床开了后门一看,杨家老宅很多人都醒来了,屋外面渐渐人声鼎沸,原来是老宅里又一位老人过世了。斑斓听说有老爷爷过世以后,忽然害怕起来,哭着说:姆妈,我害怕老爷爷带走关斓。

英莲听见斑斓如此说,心中又惊又害怕,大声训斥斑斓说:斑斓,不要胡说,你这样姐姐会害怕。

关斓从被子这头爬到被子那头,说:姆妈,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老爷爷拉我手让我跟他一起走,他说要送我回去。

英莲听见关斓如此说,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在屋里大声叫唤杨盛的名字,杨盛急急回到屋里,引来外面一阵哄笑。

英莲向杨盛描述了关斓的梦,杨盛惊骇得哑口无言。

天亮了,办丧事的那户人家要去慈江对岸几十里外的村庄里请地仙与和尚来看出殡时辰以及墓葬地点。杨盛请求和孝子一同前去,他心急火燎地想要请老师傅给关斓看看命数。

杨盛和孝子沿着慈江往东走,走了将近五里路,到了一个渡口,招手让渡船过来。渡船摇摇晃晃,载着二人去到慈江那一边。杨盛边走边和孝子描述关斓的梦以及关斓的怪病,孝子安慰他,说到:没事,这次我们去请的这两个师傅,是远近闻名的灵验,让他们看一看,看你家妹子到底出了什么事,既然她做了梦,说明上天有暗示,不会有什么大碍。杨盛这才渐渐心气和顺了一些。

到了那村庄,孝子说明了来意,两位师傅立即动身,一起同返杨家老宅。

杨盛与孝子陪着师傅到“龙港”对面的山上去看坟地,听着师傅说一些阴阳风水之类的词语。地仙带了罗盘以及一对木质的阴阳二卦,在地上测了方位,并卜了卦,丈量出墓葬的准确位置,就算完了工。和尚则站在山坡上,望了望远处的慈江,再望望周围的树木,几个手指盘算着掐了掐,断出了下葬的日子时辰,几个人就一道下山。此时,杨盛才缓缓开口与两位师傅说了女儿关斓的事。

和尚听完,沉默良久,指着开满山间的桃花说,春季百花争相开放,时令该不会让天带走你女儿。这和尚说话隐晦含蓄,杨盛没有很懂,和尚又说了一句:焚烧死者衣物化魂的时候,我帮你看看他是不是要带你家妹子走。

杨盛回了家,跟英莲说起和尚说的话,夫妻二人更紧张了。

焚烧死者衣服的那晚,英莲和斑斓以及关斓默默坐在家里烤火,静静呆了几小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听着不远处丧事处传来唢呐锣鼓的声音,气氛神秘而诡异。

下半夜的时候,斑斓困得不行,想要去睡觉,英莲大声说到:今晚不准睡,要等着爸爸回来。

等了很久,杨盛终于进门了。三双眼睛直直盯着他。他看着英莲,结结巴巴地说到:关关关斓,是是不是,是不是有一件水红色的衣服,第三粒纽扣上烧了一个小洞。英莲吃惊地张开嘴,说不出一句话。

关斓在旁,虚弱地对杨盛说:爸爸,我有一件这样的衣服,去年过年和斑斓玩炮仗,火花溅到衣服上,在一粒扣子上烧了个洞。

英莲发疯似地去橱柜里翻出那件衣服:水红色,第三粒纽扣上有个洞。

杨盛说:确认了也好。和尚说老大爷是要带这个小孩上路了,不过事情还有转机,现在还没下葬,天一亮我们就去庆城大庙里请整个班子的和尚来,方丈也要请来,为关斓诵经祈福,再做一场法事,给关斓渡过这一劫。

那场法事持续了三天,几十个披着袈裟拿着经书的和尚绕着杨家老宅不停颂唱佛经,斑斓家门口摆起供桌燃起三支高高的大蜡烛,那蜡烛足有斑斓那么高,桌上供着鸡鸭肉鱼米饭等祭品,大公鸡的血溅了一地,家里坐满了父老乡亲,大家都在看这场从老天手里抢人命的好戏。其实不是什么好看的戏,和尚们只是不停诵经敲木鱼,绕杨家老宅九十九圈后,再依次从老宅西边小侧门通过长廊直直排到斑斓家门口,跪拜行礼,大声念经,个个神情肃穆。

法事结束后的第三天,关斓奇迹般地退了烧,病好了。

由此,关斓在仙南镇出了名。大家纷传她是侍奉天上花神的小仙子,庆城大庙里的一班和尚帮她续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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