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苏可以让她忘记穆迪,忘记年少时那噩梦般的记忆。
斑斓很安静。这个女孩子,清瘦腼腆,神情里却有一股执着的意味,但是她看起来又像是对于生活没有过多热情,随波逐流又有自己得坚持,很像江南的莲。苏第一次见到斑斓的时候,心里这么想过。
那时候,苏结束了和前妻的婚姻,从美国回到了国内。前妻是他此生挚爱,三十五岁的年纪,应是早早明白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但是他却因为这段婚姻的结束而自杀过,不是想要自杀,是真服了很多安眠药,在北京的某家酒店。是姐姐的一通电话,说父亲生病了,让他马上赶回太原,才激发了他的求生意志。他跑到洗手间用手抠喉咙,把服下去的安眠药呕吐出来。苏回了生他养他的北方,看望了父亲,惊觉自己的不孝,父母亲早已双鬓斑白,自己却还是沉溺于男女之事,于是下了决心,要重新振作,好好生活。
所谓重新振作,好好生活,不过是八个字,对于他来说,比想象中要艰难得多。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不能集中心力工作。苏牧清恨自己,觉得自己是人生是婚姻里的弱者,为了调节自己紧张的情绪,苏回国后一直不工作,放任自己在全国各大城市流浪。
那个梅雨季节,他从澳门来到了上海。从小生活在北方,他对南方的一切充满好奇,他觉得热带植物烟雨江南,非常适合排遣抑郁忧伤的情绪。
比如,在上海,淮海中路就是很奇特的地方,各种国际大牌林立,年轻的人们穿着时尚,是全国年轻男女的服装风向标,各国行人川流不息。但是每隔一处,在路口转角处,总是能看到老年人卖卡带与碟片的小摊,像是从七八十年代穿越而来,播着一首首经典情歌。那一日,下着细雨,他没有撑伞,就那么触不及防,听见了《TheRose》:
SomesayloveitisariverThatdrownsthetenderreed,Somesayloveitisarazor
Thatleavesyoursoultobleed,Somesayloveitisahunger,Andendlessachingneed……
他驻足听着听着就要流泪。他慌乱地走啊走,想寻一个安静的地方躲一躲这满街的人群,于是拐进一条小路,看到这间叫做“此间荒芜”的画廊。名字太有趣。
确实很安静,下雨的天气里,没有其他客人,他是唯一一个。他在这里遇到了斑斓,看起来像某种夏日花卉的姑娘。
还是那个梅雨季,苏隔了一个礼拜,又在周六的下午来到了那间画廊。斑斓见到苏,微笑一下,知道他不愿意受人打扰。后来斑斓想,他只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疗伤。
斑斓照例整理画廊里的各种小摆设。花瓶里的花被上一个值班的姑娘换了,换成了狐尾百合。香味让人有点晕眩。
画廊的展览区与接待区中间有一个镂空的红木展架,摆满了乳白青绿的小瓷器,都是画廊老板从世界各地购买而来。斑斓整理完接待区的画册,清洗了整套茶具,并用温热柔软的手帕轻轻擦拭镂空展架上的各色瓷器。画廊里人很少,外面还是在下雨,梅雨季该是要结束了吧,斑斓这么想着。斑斓透过镂空的展架,看着苏的背影,还是穿着藏青色衬衣,身形清瘦,双手放在背后,慢慢踱步欣赏知名的不知名的艺术家的画。斑斓恍惚中似乎看见穆迪,心想,可能穆迪到了苏这个年纪,也是这种温文尔雅不慌不忙的样子吧。斑斓笑笑继续擦拭那些冰凉柔滑的小瓷器。
苏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第二次进来这家叫“此间荒芜”的画廊,他不买画,也觉得长时间欣赏画作实在有点无聊,那可能是,那个叫杨斑斓的女孩,让他觉得一点点心安。
梅雨天气天黑得很早,顾客也都早早离去。画廊里就只剩斑斓和苏了。
苏说:斑斓,你喜欢吃什么,你陪我吃饭吧。
斑斓没想到苏会邀请她吃饭。不过她确实已经很饿了,说:好的,你要去哪里吃?
苏开着车,带着斑斓在路上转啊转,车水马龙,行人拥堵,车速很慢。苏微笑着,说:斑斓,不好意思,我对上海不熟悉,实在不知道要去哪里。斑斓掏出手机搜索,软件上显示出一排评价很高的餐厅。苏说:斑斓,你选一家,选你爱吃的。言语间把斑斓看成了小孩子。
斑斓带着他去吃很辣的湘菜。餐厅全是辣椒的香味,苏被呛得不停打喷嚏。斑斓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苏说:你爱吃辣。斑斓回答得天真无邪:是的,我天生长了一个辣椒的胃。苏感受着这餐厅火辣辣的氛围,感觉到了某种比江南更南的地方的热情。
其实苏不能吃辣,但是看斑斓吃得那么欢快,竟也食欲大振,跟着吃了很多辣椒,期间不停灌水,口瞪目呆看着斑斓把作为配菜的整个辣椒一口吃下去。
苏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几年前更加年轻一点的时光,在阳光明媚的加州,在火热的科罗纳多州,和前妻在一起的时光。
斑斓看苏不说话了,想了想说:苏,我给你看星盘吧。
苏迷惑地问:什么是星盘?
斑斓瞪大眼睛故弄玄虚地说:就是西方的占星啊,看个人命盘啊,可以看出来你的命运哦,你敢不敢。
苏看着斑斓掏出手机,翻出占星软件,随便排了一个星盘,黑底的彩色圆盘,彩色的星星标识,红蓝绿的线条,斑斓认真解释太阳月亮金星火星,神情天真可爱。
苏说,那好吧,你给我看命运。苏说了自己的出生时间以及出生地点。
斑斓盯着他的眼睛三秒,然后说,要开始了,你不要太紧张。
于是低下头去排星盘,苏见她缓缓蹙起了眉头,竟然有点担忧,
过了将近十分钟,斑斓抬起头来说,已经好了,你要听么?
苏说:当然。
斑斓看着苏的眼睛,轻声说到:不管你已婚未婚,你会离婚。不管你现在有没有孩子,你会有两个女儿。
苏微微有点心惊,说:我春天刚结束掉一段婚姻,在美国。我前妻是个很完美的女人。
苏是那种很注重自己隐私的男人,轻易不向朋友表达自己的情感,但是此时,他真诚地向斑斓聊到自己的过往。苏说完这一句,就不再说话,微笑着望着斑斓。
斑斓和他聊到了穆迪。斑斓刚开始在画廊打工时,几乎每时每刻都会想起穆迪。
斑斓如此和苏聊穆迪:我年少的时候有过一个深爱的人,他热爱画画,英俊忧郁,本人看起来就像一幅画。
苏听了哈哈大笑,说:年轻人的说法总是特别新奇。
斑斓问:我可以看看你前妻的照片吗?
苏掏出手机,给斑斓看了一张戴着墨镜的看起来神情坚毅的脸。那种神情,很像斑斓的姐姐关斓。
斑斓没有问更多,晚饭结束后,苏送她回家。他们沿着思南路走,影影绰绰的法国梧桐倒影在路上,路旁都是栋栋民国时期留存下来的洋房,在夜色里只看得清灰色与红色相间的尖顶。细雨蒙蒙,路上行人很少,瑞金医院高大的围墙圈起了路上仅见的几点灯光,咖啡店浓郁的黄色光亮显得静谧而温馨,两人仿佛走进了另一个时空。
苏问:斑斓,你多大了?斑斓回答到:我26岁了。
苏哦了一声,沉默了会,轻声说到:真年轻,我已经35了。
快到斑斓家门口的时候,苏问:我以后能不能常常找你聊天。
斑斓愉快地说:好,你可以随时找我聊天。于是交换了电话号码和微信。
那天晚上,斑斓躺在床上,快要入睡时,收到了苏的微信,苏给她发了一张他在海边捕鱼的照片,苏留着厚重的头发和络腮胡子,手里拎着一条银色大鱼,闪闪发亮,站在大海边,海水没到他的膝盖,夕阳的余晖映在他脸上。厚重的加州生活气息铺面而来,他真快乐。
斑斓回复信息说:你这张照片看起来很像我喜欢的一个作家的老公。
苏发了个好奇的表情,问:是谁?斑斓说:三毛的老公荷西啊。我睡啦。苏说:好,我的占星师,美少女战士,晚安。
他叫她美少女战士。斑斓咧着嘴笑了。
苏也想克制自己,尽量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扰斑斓,但是他总是深夜时心焦难挨,美国的时光一幕幕晃过他的眼前,他觉得自己不如死掉。他发微信给斑斓,斑斓总是认认真真回复。
要说些什么,对这么一个安静敏感倔强的女孩,或者只是,很寂寞,很想说话。
他这么发信息:以前,我经常经常去深圳出差,住很高的酒店,很有感觉。西服一脱,换上休闲装,傍晚去溜达。空气很好,春天的感觉,潮潮的,我北方人,很喜欢那种南方湿暖的感觉,我一度觉得自己是澳门人,上辈子。
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只是想说说话。
斑斓认真回复:澳门人。我也很喜欢澳门,不怎么喜欢香港,南方的植物很好看,绿得亮眼。中国南方的城市有那种醉生梦死然后又可以梦想成真的氛围。
他继续说:我喜欢深夜在澳门的街道徘徊,而真正经历醉生梦死梦想成真的氛围,是在美国。
他喜欢和斑斓聊天,聊过去懵懂的青春时光以及盛年时光。
斑斓是真的喜欢澳门。那些葡式建筑,那些古老而现代的巷子,石板路,民宿酒店,叶子肥绿的热带植物,那种热情开放的氛围,那粘稠的情调,看起让人很快乐。在仙南镇长到了十八岁,见惯了山川河流稻田,斑斓很容易对城市产生好感。
也很容易对走遍世界阅历丰厚的城市男人产生好感。
但是斑斓是怎么一步步陷进去这个梦境的呢?
总是夜深人静时,苏给她发他未认识前妻前,在北京做律师时,在全国各地旅行的照片。云南的丛林,西藏的蓝天,四川的山脉,海南的大海。他说:我在北京做律师时,也是你这个年纪,为很多陷入经济案件的官员打官司,赚过很多钱,见过很多声色流光。
赚很多钱,见很多声色流光,斑斓记住了这句话,这句话简直可以改变斑斓日后的人生态度。她决心要变得和苏一样强大。
有时候斑斓熟睡了,第二天醒来也会看到苏发过来的大段大段的留言。他很需要倾诉,而斑斓很适合倾听。
他文艺,有情调,聪明优能力,还重情,最重要的是,他不属于以往斑斓见过的男人中的任何一类,他带着不属于杨家老宅也不属于上海的气息而来,斑斓如此迷恋这种气息。
多年来她时时不敢忘却杨家老宅的身份,以为自己无法和正常女孩那样在城市里陷入爱情,却发现爱情来的时候,她根本无处可逃。
如果是关斓,会怎样逃避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