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她做事是再稳当没有了,什么都盘前算后的先想个明白。譬如为了买一二百斤花生,她就先要把市面的行情问清楚,各家的存货打听明白,然后一箩箩选了又选,亲手过了秤,才叫人挑回家里来。
她精明能于胜过她的儿子,不久以后,她几乎成了这镇上第三等的商人了,虽然她并不是正式的商人,也无心做商人。因为她留心一切,爱打听,爱查问,所以什么行情都晓得,什么东西要涨价,什么东西要跌价,她也消息很灵通。她吃饱了饭,常常带着孙子在门口望,在街上走,跟这个攀谈,跟那个点头。
“真作孽呵!”有些人暗地里议论她说,“这样大年纪了,却轮到她来受苦,什么都要她担当!”
但也有些人表示另一种意见说:
“看看榜样吧,年轻人!个个都像她,就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担当得起了!”
但是不幸,第二个儿子出门才半年,陈老奶又受到了更大的打击:一个春天的晚上她的大儿子喝得微醺回来,挨了她一顿埋怨,第二天就起不了床了。他发着很高的热,两颊显得特别红,不时咳呛着,她现在终于极度的不安了,正如第二个儿子临走前几天一样,想用所有的力量来挽救。她接连请了几个医生来,但一个说是春瘟,另一个说是酒入了肺,第三个却说是郁积成痨。一连几天药没有停止过,却只见他越来越厉害,言语错乱,到后来竟不认识人了。
她像犯了大罪的人一样,总怀疑着自己是平常太管束了他,那一天晚上的埋怨又伤了他的心。她极度懊悔地去喊他,一再的答应他道:
“你要怎样就怎样吧……只要你的病快些好,想喝酒就给你买点好的……”
她日夜守在他床边,时时刻刻注意着他的脸色,默默地虔心地祈祷着,一面又不时叫媳妇烧开水,煎药来给他喝。
但是,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只经过八天,她的大儿子在高热中昏过去了。他从此不再醒来……这一只暴风雨中镇定地前进的小船,现在撞着了礁石,波涛从船底的裂缝里涌进来了,全船的人起了哀号,连那最坚强的舵工也发出绝望的呼号来。这个年老的母亲的心底有着什么样的悲痛,几乎没有人能够形容。她生下了两个儿子,费尽半生心血,把他们教养大,现在都失去了,而且是在这样纷扰的时代,老的太老,小的太小的时候。留下来的人是多么脆弱呵,像是风中的残烛,像是秋天的枯叶……还没有谁曾经看见她这样悲恸的号哭过,只有十几年前,当她丈夫丢下她和两个儿子的时候,她也是哭得很伤心的,但比起现在来,却又不同了。那时她的肩上是负着抚养两个儿子的责任,同时也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他们兄弟两个人身上,虽然艰苦,前途却是明亮的。但现在,希望在哪里?光又在哪里呢!……她已经是这样的老了,还能活上几年呢?在她活着的时候,她能看见什么呢?……为了后代,她牛马似的劳碌了一生,而结果竟是这样的悲惨吗?……不,希望仍然是有的,即使是极其渺远呵。就在眼前,也还有一个春笋般地在成长着的承继香火的孙子,和那贤淑的媳妇呵!——唉,即使单为了这个可怜的好媳妇呵……是的,几天以后,她终于从悲恸中清醒过来了。她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又开始管理家务。而且不止一次的劝慰着日夜浸在泪水里的媳妇。
“你的日子多着哩,比不得我!孩子长得快呵,你总有称心的一天!……”
有时她这样说:
“别怕,我还年轻呢,再帮你十年二十年……啊,你老是伤心,伤心有什么用!
倒不如爱惜身体,好好把孩子养大,怎见得不是先苦后甜呵,……”
自然,媳妇是不会忘记以前的事的,但为了老年的母亲和幼小的孩子,便不能不强制着自己的情感,她终于也和母亲一样的渐渐振作起来了。
“我有什么要紧呢!”媳妇回答说,“苦了一生又算什么!只是,你老人家也该享点后福呵!”
“活到这年纪,也算是有福了,有媳妇有孙子,我还有什么不足哩!”
这样互相安慰着,她们又照常工作起来,静静地度过了许多长夜和白昼,让悲伤深埋在最深的心底里。
第二个儿子在这时期里,又曾经写来过第二封信,但陈老奶依然没有什么表示,媳妇只见她的脸上好像掠过一线的笑容似的,动了一动嘴角,随即又把话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对于大儿子,她从此也一样的不再提到他。
可是,熟识的邻居们可以在这两个遭遇悲惨的婆媳身上看出显著的变化来,一个是头发渐渐秃了顶,脸上的折皱越多越深,眉棱和颧骨愈加高了;一个是脸上蒙着一层黯淡的光,紧蹙着眉毛,老是低着头沉默地深思着。谁要是走进她们的房子,立刻就会感到冷静,凄凉和幽暗。
“可怜呵!这两个婆媳!……”人家都叹息着说。
但这也不过是随便的叹息罢了,谁能帮助她们什么,谁又愿意帮助她们什么呢?
在这世上,坏的人多着呢!到处有倚强凌弱的人,到处有蒙面的豺狼……就在这时,她的大儿子的老板来欺负她们了。他承认陈老奶的大儿子有几百元钱存在他杂货店里,但她大儿子却借支了一千多元,那老板假造了许多张字据,串通了一个伙计做证人,现在来向她催索了。这是她怎样也梦想不到的事情,如果那是真的,她这一家孤儿寡妇怎样度日呢?
“我的天呵,没有这种事,”她叫着说,“我儿子活着的时候,从来没向店里借过钱!他借了这许多钱做什么用呀?他活着的时候,你做什么不和他算清呀!……”
但是,那老板拿着假造的证据,冷笑地说道:
“那么,我们到镇公所去吧,看你要不要还我这笔账——借去做什么用,我那里知道,中风白牌,花雕绍酒,谁又管得着他!你想想他是怎样得病的吧!”
她气得几乎晕倒了。世界上竟有这样恶毒的人,来欺诈一个可怜的女人,还要侮辱那已死了的儿子!倘使她是个青年的男子,她一定把他用拳头赶了出去!但是现在,她有什么办法呢,一个衰老了的女人?她只得跟着人家到镇公所去。
镇长恰好是个精通公文法律的“师爷”,他睁起上眼皮,从玳瑁边的眼镜架上望了陈老奶一眼,再会意地看了看又矮又胖的老板和三角脸的证人,就立刻下了判断说:
“证据齐全,还躲赖什么!”
她叫着,辩解着,诉说着,甚至要发誓了,全没有用,镇长很少理睬她,到最后听得十分厌倦,便走了出去,宣布案子就是这么结束了。
“老实说,我也是个喜欢喝酒打牌的人,”他在大门口含笑地对她说,“你儿子是和我常常在一起的。一次他输了五百,一次三百,这事情你哪里知道呀!”
问题很快被解决了。不管她同意不同意,不到几天,镇长就把存在几处的钱统统提了去。人人都明白,这是一件怎样黑良心的勾当,但没有人敢代她说一句话,只有暗地里叹息说:
“可怜呵,这老太婆!……”
现在她们怎样活下去呢?剩馀的钱没有了,又没有田地房屋,又没有挣钱的人。
老的太老。小的太小……可是陈老奶好像愈加年轻了,她依然紧握着船舵,在暴风雨中行驶。她一天到晚忙碌着,仿佛她的精力怎样也消耗不完似的,虽然她一天比一天老了瘦了。
“眼泪有什么用呀!”她对那常常浸在泪水里的媳妇说,“只有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她马上改变了她们的生活。她自己戴上一副老花眼镜,开始给人家打起鞋底来。
媳妇是很能做针线的,陈老奶就叫她专门给人家缝衣服。有的时候,婆媳俩还给学校里的人洗衣补衣。园里的蔬菜种大了。就卖了大部分出去。遇到礼拜天,学生们纷纷出外游玩时,她就在门口摆下一只炉子,做一些油炸的饼子卖给他们。
物价正在一天天的往上涨,她们的精力也一天比一天消耗得更多。冻饿是给避免了,但人却愈加憔悴起来。尤其是陈老奶,她究竟老了,越是挣扎,越是衰老得很快,不到几个月,头发和牙齿很快就脱光了,背也驼了起来,走路像失了重心似的踉跄得更利害了。
“你老人家本来是早该休养了的,”媳妇苦恼地说,”还是把什么都交给我做吧,我都担当得起的。”
但是陈老奶却固执地回答说:
“我又有什么担当不起呢!你看我老了不是?……早着呢!我没比你老得好多……你看,你的眼皮老是肿肿的,这才是太吃力太熬夜了……”
有时她这样说:
“我是苦惯了的,不动就过不得日子呀!你不看见我老是睡不熟吗?不做一点事情,又怎么过下去呢?”
那是真的,陈老奶睡眠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天还没亮,鸡还没啼,她早已就坐在床上了。有时她默默地想着,有时她就在黑暗中摸着打鞋底,一直到天亮,窗子总是在东方发白前就给推开了一部分,她在静静地等候着早晨的来到。她不像一般人似的越老越爱说话,她常常沉默着。她的话总是关联着眼前和未来的事。她不时劝慰着媳妇,教导着孙子,对于自己却很少提起,总说一切都满足,身体也没有什么不舒服。
可是媳妇却看出她眼力渐渐差了,打出来的鞋底常常一针长一针短而且越来越松了,洗出来的衣服也不及以前的干净,有时还看见她的手在颤抖,在摇晃。为了怕她伤心,媳妇不敢对她明说,只有暗地里把她做过的事情重做一遍。这情形,陈老奶虽然没有觉察出来,但过了不久,却似乎也起了一点怀疑,好几次的问媳妇道:
“你看我打的鞋底怎样?怕不够紧吧?”
“结实得很呢,妈!”媳妇哄骗她说,“我打的也不过这样呵!你看又整齐又牢固,我真佩服你老人家哩!”
陈老奶微微笑了一笑,好像很得意的样子。
但是有一天,陈老奶却忽然极其自然的说道:
“有备无患呵,早一点给我准备好,也免得你临时慌张……衣服鞋袜都有了,就差一口寿材了……”
“怎么啦,妈?”媳妇突然吓了一跳,几乎哭了出来,“你怎么这样说呀,妈?
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什么,”陈老奶安静地说,“不要着急。你知道我脾气,我是什么都要预备得好好的。现在什么东西都在往上涨,再过两三年用得着它时,又晓得涨到什么样呵。”
媳妇立刻安静了,听见她说是准备两三年后风的,而且想使她安心,也照着她的意思做了。
陈老奶还带着媳妇亲自往棺材店去看材料。和人家讲好厚薄尺寸和价钱,一点不变脸色,却反觉十分满意似的,她看见媳妇皱着眉头,她便笑着说:
“你看,你又怕起来了!我能够把自己以后的事情安排得好好的,还不算有福气吗?世上像我一样的有几个呢?……”
“那自然,”媳妇只好勉强装着笑脸回答说,“谁能及得你呀!譬如我——”
“那有什么难处!”陈老奶笑着回答说,“做人做人只要做呀,譬如走路,一直向前走,不要回头就是了……你看我老了,我可是人老心不老呢……”
但就在同时,媳妇发现了她老人家又起了另一种变化:她时常忽然的闭上眼睛,摇晃了几下头,用手去支着它,或者把身子靠到墙壁去,约莫经过一二分钟才能恢复过来。
“你有点头晕吗,妈?”
“不,”她回答说,“我好像记起了什么,但又记不起来哩……我真有点糊涂了……”
随后,她推说自己记忆力差了,把银钱统统交给了她的媳妇;“还是你去管吧,我到底老了……”
可是虽然这样,她仍旧一天忙到晚,不大肯休息,她看出媳妇在忧虑她的身体,她还埋怨似的说:
“早着呢!你慌什么呀!我要再活十年的!”
然而时候终于来到了。第二个儿子出门后第三年,一个冬天的晚上,陈老奶坐在床上,背靠着床头,对着那在黯淡的灯光里缝衣的媳妇,轻声的说道:
“你过来,我告诉你……”
媳妇惊讶地坐在床沿上,凝神望着她,看见她的脸上正闪动着一种喜悦的光辉。
“我一连做了好久的梦了,每次都是差不多,”她缓慢而且安详的说,“我看见孙子长大了,成了亲了……又像是大孩子还活着,欢天喜地的在吃谁的喜酒,喝得醉醺醺的……又像是仗打完了,二孩子穿着军装回家了……你好像肥了,老了,做了婆婆,又像是我自己年轻了……喔,你怎么啦?”她看见媳妇眼眶里闪动着泪光,严肃的说道,“我近来做的都是好梦,我心里从来没这样舒畅过……你应该记得我的话,你总有出头的一天的……是吗?”
她看见媳妇伏在她身上哽咽起来,便伸手摸着她的头发,继续的说道:
“别伤心呀,记住我的话:做人总是要吃苦的……先苦后甜呵,你总有快乐的日子……我是很满意了……”
于是她微笑着,渐渐闭上眼睛,躺下去睡熟了。
第二天清晨,媳妇还没醒来,曙光已经从窗隙里射进来了。它压抑着小房中的阴黯,静穆地照明了陈老奶的床铺。陈老奶脸上映着微笑的光辉,安静地休息着。
但她的眼睛不再开开来,她已经在深夜里,当媳妇悲伤而且疲劳地进入梦境的时候,和这世界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