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儿子终于出去当兵了。没有谁能晓得陈老奶的内心起了什么样的震动。
第二天,她没有起床。她什么也不吃,话也不愿说。大儿子和大媳妇走进去的时候,她挥着手要他们出去。跟她说话,她摇摇头,转过了脸。她那个顶心痛的孙子,平常是怎样纠缠她也不觉得一点厌烦的,现在都变成了陌生人一样,引不起她什么兴趣。她的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什么悲苦的表情,只显得浮上了一层冷漠的光。她没有叹息。呼吸似乎迟缓而且微弱了。这样的一直躺到夜里,大家都熟睡以后,她忽然起来了。她好像变成了一个青年人,并不像已经上了六十岁,也不像饿了一整天似的。在这一夜里,她几乎没有停止过她的动作,仿佛她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烧着一样,她这样摸摸,那样翻翻箱子,柜子抽屉全给打开了,什么都给翻乱了。大儿子和媳妇听见她的声音,连连的问她,她只是回答说:“找东西”,门又不肯开。
找什么东西?好像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一直到东方快发白,她像点尽了油的灯火似的,倒到床上。
但是就从这天下午起,她忽然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她没有病,只比以前瘦削些,眼圈大了一点,显得眼窝更加下陷了。走起路来,虽然有点踉跄,但可以相信这是因为小脚的缘故,倘使不遇到强力的跌撞,她是决不会倒下去的。她的心也像很快就平静了,或者至少可以说,即使她在沸滚的水中煎熬着,也不能立刻就在她的外表下找出什么标记来。熟识她的人看不出她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不熟识的人也决不会想到,就在不久以前,她的心受过怎样强烈的震动,她的行动起过什么样的变化——不,关于这些,甚至连她自己也好像全忘记了,不但不像曾经发生过一些意外,就连第二个儿子也像不曾存在过似的,她从此不再提起她的这个儿子,别人也竭力避免着在她面前提到他。但当谁稍不留心,偶尔提到他的名字或什么,她冷漠得像没听见或者像不认识他似的。她仿佛本来就不曾生过他,养过他,爱过他,在他身上耗费了无穷无尽的心血一般。她像是把一切都忘记了,——但也只是关于他的一切,别的事情就全记得清清楚楚。如果她的脑里存在着一根专司对他的记忆的神经,那么现在就借你有谁把这一根神经从她脑里抽出去了。
她现在也爱说话,脸上也常有点笑容了。在家里,她虽没有一定的工作,但她却什么事情都做,甚至没比她的儿子或媳妇做得少。煮饭菜,清房子,无论什么杂事,她都要帮着媳妇做。此外大部分的精力就消耗在那个六岁的孙子身上。她不喜欢闲着,这已是她多年的习惯,但在过去五六年中,无论她一天忙到晚,她只是等于一个打杂差的人,许多事情依着大儿子和媳妇的意见,自己不大愿意提出主张来。
“我还管他们做什么呢!年纪都不小了,好坏都是他们的,我也落得享几年清福!”
她常常对人家这样说。她一点役有错,她的大儿子和媳妇都是又能干又勤劳,对她又孝敬,有什么不放心呢!只有第二个儿子,究意还是一匹没上缰络的马,她得用全副精神管他……。但是现在,她又一变为这一家的主人了。不论什么事情几乎都要先得到她的同意才行,不然,她就会生气。她已经几年没有管理银钱,现在她却要她的儿子和媳妇交出来,由她自己来支配了。第二个儿子的出去,在她一生的历程上是一番最可怖的波涛,这是无可否认的。她好像一个懈怠了数年的舵夫,经过这次打击,终于又挺身出来紧握着船舵,负起了一切责任。没有人晓得她这改变是因为谴责自己还是因为要把她的过去的希望重新建筑起来的缘故。但总之,她这样做,全是为了后一代人,却是极其明显的。
她的大儿子现在完全代替了第二个儿子的地位,就连穿衣吃饭也要受她的管束了。
“你看,你的衣服!这算什么呀?”
陈老奶最不喜欢人家不把衣钮一个一个的扣好,她常常说,这种人是不走正路的。她又不许她儿子穿拖鞋,她说只有懒人才这样。她自己吃的极坏,一碗菜要吃好几顿,有谁送了好的食物来,往往搁上好几天,一直到发霉生虫。但她对儿子却并不过分节省,看见他少吃一碗饭就要埋怨。她每次阻止他空肚出门。回来迟了,她要详细的盘问。她最反对的是烟酒嫖赌,她的大儿子恰恰喜欢喝几口酒,有时也高兴打牌。他是一个商人,在这镇上的一家杂货店里做账房,搭了一千多元股本,也算是个体面的人,无论怎样戒不了酒和赌,因为这两件事在他们简直是种必不可少的应酬,许多交易往往就在喝酒打牌中间谈妥的。每当他违了禁,陈老奶好像善于看相的人似的一望他的气色就立刻知道了。
“你又做什么去了?你又——?”她气愤的说。
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第二个儿子的身上,照以往的例子,她准会爆炸起来,从她的口里迸发出各种各样咒骂的语句,甚至还会拿起棍子或什么,做出恶狠狠的姿势;但现在,好像,她绝对禁忌着似的,什么咒骂的语句都没有了,总是简短的说:
“你——?”在这一个字里,可以听出她的气怒,怨恨,沉痛和失望来。
“妈变了,”大儿子暗地里对自己的妻子说。“好多事情看不透,讲不通,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要她时时刻刻管着!
“我们只有依顺她,”他妻子说,“她现在——唉,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了呵!”
“她自己简直变得像个小孩子了。”
“那你就哄哄她,让她满意吧,这样老了呵。”
他的妻子真是个顶贤淑的女人,对丈夫对婆婆总是百依百顺,又能刻苦耐劳,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因此她常常博得陈老奶的欢心。但她也并非完全没有过错被她婆婆发现,这时她老人家就用叹息的音代替了埋怨,呼出来一个字:
“嗨…………”
但无论怎样,在她的管理之下,这一个家庭即使失去了一个年轻力壮的支柱,却并不因此就显出悲伤颓唐的气象,它反而愈加兴奋振作,如一只张满了风帆的船只与激流相搏斗着,迅速地前进了。
过了三个月,陈老奶的第二个儿子写信来了。他报告他虽然离家很远,但还在后方受训练,一时不会开到前方去。他简略地报告他平安之后,一再请他母亲放心,要她老人家多多保养自己的身体,劝她别大操心劳碌,劝她吃得好一点,多寻点快活的事情散散心。最后他又问候他的哥哥和嫂嫂,要求他们好好侍候母亲。
这封用着普通书信格式和语句写来的家信,首先就打动了哥哥和嫂嫂的感情。
他们虽然没一天不为目前和未来挣扎,但自从这个唯一的兄弟走后,却没有一天不像沉在深渊里。讲感情,他们是同胞,讲生活,他们是不可分的左右手。可是,战争使他们遭遇到生别死离之苦,使他们各自孤独起来,在渺茫的生死搏斗场中,谁也不能援助谁了。在从前,当兵是升官发财的一条捷径,像他兄弟那样聪明人也读过几年书的,一出去准会荣宗耀祖,衣锦还乡;但现在可全不同,稍有知识的人都是抱着为救国而牺牲的目的去的,他的弟弟就是这千千万万之中的一个。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他呢?没有谁知道?火线上不是只见血肉横飞吗?“不会再回来!”他母亲这样想,哥哥这样想,嫂嫂也这样想。他们几乎已经许久没把他当做活着的人看待了。
可是,信来了,他终于还平安地活着,惦念着家里的亲人……于是哥哥和嫂嫂首先读到了信,就像从梦里醒转来似的,记起了一切的过去,眼前又辉耀起未来的希望,背着陈老奶哽咽起来。
他们很迟疑,要不要把这消息告诉老年的母亲,母亲变了样,在竭力压抑着心底的悲痛,这是很明白的事,现在究竟要不要触动她的创痛呢?这虽然是个可喜的消息,但它将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呢?据大儿子的意见,这会给她老人家更大更长久的痛苦,不如完全瞒着她的好。但他的妻子却反对他的意见,她认为这可以使母亲更加安静些。
“这样老了,做什么不让她得点安慰,存点希望呢?”
他们商量了好久,结果还是决定去告诉她。
吃过晚饭,陈老奶逗着孙子睡去后,习惯地独自对着油灯坐着,像在思索什么似的,她儿子和媳妇轻轻走近了她。
“妈,”他手中拿着信,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用极其平静的声调说,“弟弟写信来了,他很平安。”
她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只动了一下眉毛,对灯火呆望着,没有什么别的表情。
大儿了惶惑地等待了一会,又低声的说了:
“妈,弟弟写了信回来了,他记挂你老人家哩……”
他们看见她那削瘦的下巴动了一动,像是要说话似的,但又忽然停住了,只慢慢地合上了眼睑,像在诚心祈祷一般的过了一会才渐渐睁开来,望着她的儿子。
“你说的是……?”她很安静的问。
“是的,妈,”媳妇立刻接上去说,“弟弟来了信,他还在受训练呢——”
“他很好,”大儿子接着说,把信递到她面前,“什么都很好。”
陈老奶什么表情也没有,仿佛这事情于她毫不相干一样,对信封望了一会,依然很安静的说:“你就念一遍给我听吧。”
大儿子照着她的意思做了,读着读着自己却又禁不住感动起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在这信中,他看到了弟弟对家中人的想念的殷切,也想到了他受训时候可遇到的辛苦来。但这时他的妻子却把注意力集中在她婆婆的身上。她已经贴近了她,怕她老人家会感动得倒下来。她把目光盯着她老人家,看她有什么表示。
但是她依然冷淡得利害,等她大儿子读完了信,只淡淡的说道;“还在受训,那也好。”
随后她像什么都过去了似的,开始对媳妇嘱咐明天应做的事:买什么菜,怎样煮,孙子的鞋底快烂了,要早点给做新的,罩衣也该给换洗了……最后她看见大儿子惊异地在那里呆着,就对他吩咐道:
“起早的人,也要睡得早,保养身体要紧哩!”
儿子和媳妇一时猜不透她的意思,硬在她的房里张惶失措地坐了许久,一直等到她安静地上了床,他们才出去。但就在隔壁,他们也不能立刻就睡熟去,为的是怕她会半夜里起来,让自己的不安关着门内发作。
但是这一夜她睡着没有什么声息,第二天也和平常一样。这一封信,在儿子和媳妇都认为会激起她极度兴奋的,却竟比一个小石子投到海里还不如,连一丝微波也没漾起,以前,她原是极其善于感动,神经易受刺激的,现在竟变成了一副铁石心肠似的人了。
她的心底里存在着什么呢?没有谁知道。她现在几乎是和深不可测的海底一样,连跟她活上了三十年的大儿子也不能认识她了。然而无论怎样,儿子和媳妇都可以看得出来,她是在狂风逆浪中握紧了船舵,不允许有丝毫松懈,要坚决地冲着前进的。
她的努力并非徒然。因着她的坚决与镇定,耐劳与刻苦,几个月以后,这个家庭不但能够在暴风雨中屹然支持着,而且显得稍稍安定了。
他们这一个颇不算小的市镇,本来就很容易激荡,抗战开始以后,物价的增高是和城市里差不多的。可是最近因着搬来两个中学,突然添加了六七百人口,什么东西都供不应求,价格可怕地上涨了。单就青菜来说,以前只卖几分钱一斤的,现在也跳到了一毛半,二毛了。因着这变动,镇上居民的生活就很快失却了平衡,一部分人愈加贫困,另一部分愈加富裕了。
她这一家没什么田地房屋,历年积蓄下来的也只有一千多元,放在杂货店里是利息并不厚的。在这时期,若是单靠大儿子每月二十几元薪水的收入,那他们是绝难维持的。幸而陈老奶有主意,她看到物价在渐渐高涨,就连忙从杂货店里抽了一部分本钱出来,买足了几个月的柴,米,油,盐,另外她又就近租了一块菜园,带着媳妇种了各种蔬菜,把生活暂时安定了以后,她还利用着一二百元做一点小买卖,和几个女人家合股采办一小批豆子,花生,菜油,有时几匹布,几只小猪,物价提高了,她就把它们卖出去,如果低落了,她就留着自己吃用,她儿子曾经主张做更大的买卖,以为这时无论什么东西都可赚钱,即使借了钱来也是极合算的。但是她反对这么做,而且她禁止她儿子另外去做买卖。她说:
“你们年轻人,做事不踏实,只爱买空卖空,不走运就破产,就永不能翻身!
这世界,有得饭吃就够了,做什么要发横财呢?我做这点小买卖,是留着退步的,不像你们那样不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