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现在一次两次地只是严肃的,有时还含着埋怨的神情把眼光投到志仁的脸上去,同时望望他的步伐和快慢,暗地里示意给他,叫他留心。
志仁显然是个孝子,他似乎知道自己的行动很能影响到他父亲的地位和荣誉,所以他虽然爱静不爱动,还是很努力的挣扎着。这一点,陈老夫子相信,只有他做父亲的人才能体察出来。
“有着这样的儿子,也就可以心满意足了,”他想。
于是他自己的精神也抖擞起来,忘记了一切的苦恼和身体的疼痛。
只有接着来的一小时,从外操场换到内操场,他感到了工作的苦恼。
现在是课外运动。学生们全是玩的球类:两个排球场,两个篮球场,一个足球场。他完全不会玩这些,也不懂一点规则,不能亲自参加。哪边输哪边赢,他虽然知道,却一点也不觉得兴奋,因为他知道这是游戏。他的卷子还有许多没有改,他想回去又不能,因为他是监视人。他一走,学生就会偷跑的。
他只好无聊地呆站在操场的门边。这里没有凳子,他又不愿意和别的教员似的坐在地上,他觉得这于教员的身分有关。
这便比一连在课堂里站上三个钟头还苦了,因为上课的时候,他把精神集中到了课题上,容易忘记疲乏。现在是,疲乏完全袭来了。背和腰,腿和脚在猛烈地酸痛,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一阵阵起着头晕,眼睑疲乏地只想合了拢去。他的前后就是墙,他非常需要把自己的身体靠到墙上去。但他不这样做,因为他不愿意。
直至散场铃响,他才重新鼓着精神,一一点完了名,跟着学生和教体育的冯教员走出了操场。
“老夫子什么都学得来,打球可没办法了,哈,哈,哈……”冯教员一路说着。
“已经不中用了呀,”陈老夫子回答说。“那里及得来你们年青人……”
他走进房里,望着志仁的照片,微笑地点点头。喃喃地说:
“你可比什么人都强了……”
他坐下,戴上眼镜,拿了笔,想再开始改卷子。
但他又忽然放下笔,摘下眼镜,站起身来:
“差一点忘记了,了不得!……今天是校长三十八岁生日,五点半公宴,现在应该出发了……”
他脱下制服,换了一件长袍和马褂,洗了脸,出了校门,一直往东大街走去。
两腿很沉重,好不容易才挨到了杏花楼。
“五点半了!”他懊恼地说,“向来是在约定时间前五分钟到的……”
但这预定的房间里却并没别的人来到。陈老夫子知道大家总是迟了半小时后才能到,便趁着机会休息了。他闭上眼睛,盘着腿,在喧闹的酒楼上打起定来,仿佛灵魂离了躯壳似的。
然而他却很清醒。当第一个同事走上楼梯的时候,他已经辨出了脚步声,霍然站起身子来。
“我知道是老孙来了,哈,哈,哈,迟到,该罚……”
瘦长子孙教员伸长着脖颈,行了一个鹅头礼,望了一望四周,微笑地翘起大拇指,说:
“除了老夫子,我是第一名呀!”
“哈,哈,哈!难得难得,足下终于屈居第二了……”
“那末,小弟就屈居第三了……”吴教员说着走了进来。
“哈,哈,哈,老吴迟到,才该罚呢,老夫子!”
“我是值周呀!”
“老夫子也是值周,可是老早就到了。怕是到你那Sweetheart那里去了吧?”
“Sweet heart!”吴教员兴奋地说,“穷教员休想!这碗饭不是人吃的!教员已经够了,还加上一个级任!饭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够!一天到晚昏头昏脑的!”
“老夫子还多了一个文牍,你看他多有精神!”孙教员说,又翘起一个大拇指。
“他例外,谁也比不上他。他又天才高。文牍,谁也办不了!”
“好说,好说,”陈老夫子欠了个身。“文牍无非是‘等因奉此’千篇一律。
功课也只会背旧书,开留声机……”
“你老人家别客气了,”孙教员又行了一个鹅头礼,“你是清朝的附贡生,履历表上填着的,抵赖不过!”
“哈,哈,哈!”陈老夫子笑着说,“这也不过是‘之乎者也’,和现在‘的呢吗呀’一模一样的……”
“老夫子到底是个有学问的人,处处谦虚,做事却比谁负责。”孙教员称赞说。
“笑话,笑话,”陈老夫子回答说,“勉强干着的,也无非看‘孔方兄’的面上。”
“这是实话,老夫子,我们也无非为的Dollars呀!”
“哈,哈,哈……”门口一阵笑声,范教员挺着大肚子走了进来,随后指指后面的赵教官:“你们海誓山盟‘到老死’,只要他一阵机关枪就完了。”
“那时你的生物学也Finish了!”孙教员报复说,“他的指挥刀可以给你解剖大肚子的!”
“呜呼哀哉,X等于Y……”吴教员假装着哭丧的声音。
“别提了!”赵教官大声地叫着说,“丘八不是人干的!没一夜睡得够!啊啊!”
“大家别叫苦了!”门口有人说着。
大家望了去:
“哈,哈,财神菩萨!”
“军长!秘书!参谋长!报告好消息!”李会计笑眯眯地立在门口,做着军礼。
“鸟消息!”赵教官说。
“明天发薪!”
“哈,哈,哈……”
“三成……”
“嗤!……”
“暂扣三分之一的救国捐。”
大家沉下了脸,半晌不做声。
“苦中作乐,明晚老吴请客吧,Sweet heart那里去!”孙教员提议说。
“干脆孤注一郑,然后谁赢谁请客!”赵教官说。
陈老夫子不插嘴,装着笑脸。他不想在人家面前改正赵教官的别字。
这时李校长来了,穿着一套新西装,满脸露着得意的微笑,后面跟着两个教员,一个事务员,一个训育员,一个书记。
“恭喜,恭喜!”大家拍手叫着,行着礼。
“财政局长到我家里来了,接着又去看县长,迟到,原谅。”
“好说,好说,校长公事忙……”陈老夫子回答着。“有两件公事在我桌子上,请陈老拟办。”
“是……”陈老夫子回答着,望望楼梯口上的时钟。
现在正式的宴会开始了。但陈老夫子喝不下酒,吃不下菜,胃口作酸。他看看将到七点钟,便首先退了席,因为七点半钟是学生上自习的时候。
他很疲乏。不会喝酒的人喝了几杯反而发起抖来了,深秋的晚间在他好像到了冬天那样的冷。每一根骨头都异样地疼痛着,有什么东西在耳内嗡嗡地叫着,街道像在海波似的起伏。
到学校里坐了一会,才感觉到舒服了一些,自习钟却当当的响了。
他立刻带下几本卷子和点名册往自习室走去。这里靠近着院子门边有一间小小的房子,是值周的级任晚上休息的。在这里可以管住学生往外面跑。
他点完了名,回到休息室,叫人取来了公文,拟办好了,然后开始改卷子。
学生们相当的安静。第一是功课紧,第二是寝室的门全给锁上了。
陈老夫子静静的改阅卷子,略略忘记了自己的疲乏。只是有一点不快活,每当他取卷子的时候,看不到志仁的照片。
志仁自己就在第四号的自习室里,但陈老夫子不能去看他。一则避嫌疑,二则也怕扰乱志仁的功课,三则他自己的工作也极其紧张。
待到第二堂自习开始,陈老夫子又去点名了。他很高兴,趁此可以再看见自己的儿子。
但一进第四号自习室,他愤怒得跳起来了:
志仁竟伏在案头打瞌睡!
“什么!”陈老夫子大声叫着,“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你胆敢睡觉!……”
他向志仁走了过去,痉挛地举着拳头。
志仁抬起头来了:脸色血一样的红,眼睛失了光,喘着气,——突然又把头倒在桌子上。
陈老夫子失了色,垂下手,跑过去捧住了志仁的头。
头像火一样的热。
“怎……怎……么呀,……志仁?……”
他几乎哭了出来,但一记起这是自习室,立刻控制住了自己。
“烦大家帮我的忙……”他比较镇定的对别的学生说,“他病得很利害……把他抬到我的房里去……还请叫个工友……去请……医生……”
别的同学立刻抱着抬着志仁离开了自习室。
“他刚才还好好的,我们以为他睡着了……”
“这……这像他的两个……”陈老夫子把话咽住了。
他不愿意这样想。
他把志仁躺在自己的床上,盖上被,握着他的火热的手,跪在床边。
“志仁……睁开眼睛来……”他低声哽咽着说,“我是你的爸爸……我的……好孩子……”
他倒了一杯开水灌在志仁的口里,随后又跪在床边:
“告诉我……志仁……我,你的亲爸爸……你要什么吗?……告诉我……”
志仁微微睁开了一点无光的眼睛,断断续续的说:
“爸……我要……一支……枪……前线去……抗敌……”
“好的……好的……”陈老夫子流着眼泪,“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一支枪……啊……一支枪……”
他仰起头来,脸上起了痛苦的痉挛,随后缓慢地伏到了儿子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