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又觉得为难了。批改得太多,也是会引起别人不高兴的,会说他对自己儿子的文章特别仔细。
他踌躇了许久,只得略略改动了几个字:打了几个叉,无精打彩的写上两个字的总批:平平。随后他把这本作文簿移到了左边的一堆。随后又向右边的一堆取下了另一本,望一望志仁的照片。
他忽然不忍起来,又取来志仁的卷子,稍稍加上一些因和点。
“多少总得给他一点,他也绞尽了脑汁的,我应该鼓励他……”
他开始改阅另一本了。
但刚刚改完头一行,预备钟忽然当当的响了起来。
他只得摇一摇头,重又把它掩上,放到右边那一堆上去。随后数了一数卷子:
“还有八本,下午交。底下是初二的了,明天交。”
他摘下眼镜,站了起来。同时另一个念头又上来了:他觉得志仁的卷子不应该放在最上面。他赶忙把它夹在这一堆的中间。然后从抽屉里取出国文课本,放在作文簿的上面,两手捧着一大堆,带上门,往教员休息室走去。
今天得开始讲那一篇节录的孝经了,他记得,这是他背得烂熟了的。但怎样能使学生们听了感动,听了喜欢呢?他一路上思索着,想找几个有趣的譬喻。他知道学生们的心理:倘若讲得没趣味,是有很多人会打磕睡的。
“有了,有了,这样起,”他暗暗地想,走进了教员休息室。
房子里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工友和一个教务员。
接着上课铃丁零零的响了。陈老夫子在那一堆作文簿和国文课本上又加了一个点名册和粉笔盒,捧着走向初三的课堂去。
“老夫子真早,”迎面来了孙教员,“国英算的教员顶吃苦,老是排在第一堂!
我连洗脸的时间也没有了!……”
陈老夫子微笑地走了过去。
全校的学生都在院子里喧闹着。初三的一班直等到陈老夫子站在门口用眼光望着,大家才阑珊地缓慢地一个一个的走进课堂。
“哈,哈,哈,哈……”院子里的别班学生拍着手笑了起来。
“碰到陈老头就没办法了,一分一秒也不差!”有人低声地说着。
陈老夫子严肃地朝着院子里的学生们瞪了一眼,便随着最后的一个学生走进课堂,顺手关上了门。
他走上讲台,先点名,后发卷,然后翻开了课本。学生们正在互相交换着卷子,争夺着卷子,谈论着文章,他轻轻拍拍桌子,说:
“静下,静下,翻开课本来。”
“老先生,这是一个什么字呀?”忽然有人拿着卷子,一直走到讲台前来。
“就是‘乃’字。”
“古里古怪怎么不用简笔字呀?……”那学生喃喃地说着。
“让你多认识一个字。”
“老先生,这个字什么意思呢?”另一个学生走来了。
“我也不认识这个字,”又来了一个学生。
“不行,不行!”陈老夫子大声说着。“我老早通知过你们,必须在下了课问我,现在是授课的时间,要照课本讲了。”
“一个字呀,老先生!”
“你一个,他一个,一点钟就混过去了……不行,不行!我不准!”
学生们静默了,果坐着。
“书呢?翻开书来……今天讲孝经……”
“讲点时事吧,国难严重……”
“孝为立国之本……”
“太远了……”
“我提议讲一个故事。”另一个学生说。
“赞成,赞成,”大家和着。
陈老夫子轻轻地拍着桌子:
“不许做声,听我讲,自然会有故事的!”
“好,好,好!”大家回答着,接着静默了,仰着头望着。
陈老夫子瞪了他们一眼,开始讲了:
“静静听着,我先讲一个故事:一个孩子爱听故事……”
“老先生又要骂人了!”
“听我讲下去:于是这个孩子一天到晚缠着他父亲,要他讲故事……”
“还不是!你又要骂我们了!”
“静静的听我讲:他父亲说,‘我有正经事要做,没有这许多时间讲故事给你听。’于是这孩子就拍的一个耳光打在他父亲的脸上,骂一声‘老头儿’!”
“哈,哈,哈……”满堂哄笑了起来。
“然而他父亲说这不是不孝,因为这孩子还只有三岁……”
“哈,哈,哈……”大家笑得前仰后倒起来了。
陈老夫子这样讲着,忽然记起了自己的儿子。他睁大着眼睛,往第三排望了去。
他现在真的微笑了:他看见志仁的面孔很红。
“好好的……老吴撒谎!”他想。
他愉快地继续说了下去:
“静下,静下,再听我讲。……这就是所谓开宗明义第一章:仲尼居,曾子侍。
仲尼者,孔子字也,曾子的先生;居者,闲居也。曾子者,孔子弟子也;侍者,侍坐也。正好像你们坐在这里似的……”
“哈,哈,哈……我们做起曾子来了,老先生真会戴高帽子……”
“子曰:先生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
“再讲一个故事吧,老先生,讲书实在太枯燥了。”
“听我讲:子者,谓师也,指孔子。孔子说,古代圣明之帝王都有至美之德,重要之道,能顺天下人心,因此上下人心和睦无怨,你晓得吗?……”
陈老夫子抬起头来,望望大家,许多人已经懒洋洋地把头支在手腕上,渐渐闭上眼睛。
“醒来,醒来!听我讲孝经!这是经书之一,人人必读的!”
大家仿佛没有听见。
他拍了一下桌子。大家才微微地睁开一点眼睛来,下课铃却忽然响了。
学生们哄着奔出了课堂。
“真没办法,这些大孩子……”
陈老夫子叹息着,苦笑了一下,回到教员休息室。这里坐着许多教员,他一一点着头,把点名册和粉笔盒放下,便挟着一本课本,一直到校长办公室去。
第二堂,他没有课。他现在要办理一些文读了。李校长没有来,他先一件一件地看过,拟好,放在校长桌子上,用东西压住了,才退到自己的寝室里去。
他现在心安了。他看见志仁的面色是红的。微笑地望了一会桌上的照片,他躺倒床上想休息。他觉得非常的疲乏,腰和背和腿一阵一阵的在酸痛。他合上了眼。
但下课铃又立刻响了。第三堂是初二的国文,第四堂是初三的历史。
他匆忙地拿着教本又往课堂里跑了去。
初二的学生和初三的一样不容易对付,闹这样闹那样,只想早些下堂。初三的历史,只爱听打仗和恋爱。他接着站了两个钟头,感不到一点兴趣,只是带着沉重的疲乏回来。
但有一点使他愉快的,是他又见到了志仁。他的颜色依然是红的,听讲很用心,和别的学生完全不一样。而且他还按时交了历史笔记簿来。
“有这样一个儿子,也就够满足了……”他想。
于是他中饭多吃了半碗。
随后他又和疲乏与苦痛挣扎着,在上第五堂初三乙组的历史以前,赶完了剩余的第八本卷子。
第六堂略略得到了一点休息。他在校长办公室里静静地靠着椅背坐了半小时,只做了半小时工作。
但接着綦重的工作又来了。全校的学生分做了两队,一队在外操场受军训,一队在内操场作课外运动,一小时后,两队互换了操场,下了军训的再作一小时课外运动,作过课外运动的再受一小时军训。这两小时内,课堂,图书馆,阅报舍,游艺室,自习室,和寝室的门全给锁上了,学生们不出席是不行的。同时两个值周的教员捧着点名册在进场和散场时点着名。
陈老夫子先在外操场。他点完了名,不愿意呆站着,也跟在队伍后面立正,稍息,踏步走。
“人是磨练出来的,”他想,“越苦越有精神,越舒服越萎靡。”
当实行军事训练的消息最先传到他耳鼓的时候,他很为他儿子担心,他觉得他儿子年纪大小了,发育还没完全,一定吃不起过分的苦,因此他老是觉得他瘦了,他的脸色苍白了。但今天上午,他经过了两次仔细的观察,志仁的脸色却是红红的,比平常红得多了。
“足见得他身体很好,”他想,完全宽了心。
这一小时内的军训,他仍然几次把眼光投到志仁的脸上去,依然是很红。
早晨受军训的时候,他看见志仁懒洋洋的,走过去按下了他的背,经过吴教员一说,心里起了不安,觉得自己也的确逼得他太紧了。但现在,他相信是应该把他逼得紧一点,可以使他身体更加好起来。他知道志仁平日是不爱运动,只专心在功课方面的。
“身体发育得迟,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