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南洋起身时候,对于未来的计划原是盘算得很好的:她想这三千元钱除了路费和美生哥的葬费以外,应该还有一千元剩余,家里有八亩三分田,每年收得四千斤租谷,一家三口还吃不了,至于菜蔬零用,乡里是很省的,每月顶多十元,而那一千元借给人家,倘若有四分利息,每年就有四百元,养大孩子是一点也不用愁的了。那晓得到得家乡,路费已经多用了,葬费又给大家扯开了袋口,到现在只剩下了五百元。租谷呢,近几年来早已打了个大折头,虽然勉强够吃了,钱粮大捐税多,却和拿钱去买差不了好多。乡里的生活程度也早已比前几年高了好几倍,每月二十元还愁敷衍不下了。至于放债,都是生疏的穷人,本来相信不了,放心不下。
而现在却也并不能维持她这一生的生活了。
将来怎么办呢?横在她眼前的办法是很显明的:不久以后,她必须把那八亩三分的田卖出去了。发了财的人也卖田吗?那她倒有办法。她可以说,因为自己是个女人,儿子们太小,一年两季秤租不方便,或者说那几亩田不好,她要换好的,或者说……然而,到处都是穷人,大家的田都没有人要,她又卖给谁呢?
“现在,阿英叔却来要我买他的屋子了!咳,咳!”她想到这里,心中说不出的痛苦,简直笑不得,哭不得,连鼻梁也皱了起来。
“呵呵,天气真热,天气真热!”忽然门口有人这样说着走了进来。“美生嫂在家吗?”
美生嫂立刻辨别出来这是贵生乡长的声音,赶忙迎了出去。
“刚才喜鹊叫了又叫,我道是谁来,原来是叔叔!”她微笑着说,转过身,跟在贵生乡长后面走了进来。
“请坐,请坐,叔叔,”她说着,一面从南洋带来的金色热水瓶里倒了一杯茶水,一面又端出瓜子和香烟来。
贵生乡长的肥胖的身子缓慢地坐下椅子,又缓缓地转动着臃肿的头颈,微仰地射出尖锐的眼光望了一望四周的家具,打量一下美生嫂的瘦削的身材,沉默地点了几下头,仿佛有了什么判断似的。
“天气真热,端阳还没到。哈哈!”贵生乡长习惯地假笑着说。
“真是!这样热的天气要叔叔走过来,真是过意不去。我坐在房子里都觉得热哩。”美生嫂说着,用手帕揩着自己的额角,生怕刚才的汗珠给贵生乡长看了出来。
“那到没有什么要紧。我原来是趁便来转一转的。刚才看见阿英从这里走了出去,喜气洋洋的,想必你……”贵生乡长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等待着美生嫂接下去。
“还不是和别人一样,叔叔……我实在麻烦不下去了,这个要我买田,那个要我买屋……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想是阿英要把他的三间楼房卖给阿嫂了。”
“就是这样……”
“哦,答应他了吗?”贵生乡长故意做出惊异的神情问。
“怎么样?叔叔,你说?”美生嫂诧异地问。
“怪不得他得意洋洋的……咳,现在做人真难……不留神便会吃亏……”
“叔叔的话里有因,请问这事情到底怎么样呢?”
“我说,阿嫂,”贵生乡长像极诚恳似的说,“做人是不容易的,……请勿怪我直说,你到底是个女人家,几年出门才回来,这里情形早已大变了,你不会明白的……现在的人多么猾头!往往一间屋子这里押了又在那里抵,又在别处卖的!”
“幸亏我还没有答应他!”美生嫂假装着欢喜的说,“叔叔不提醒我,我几乎上当了!”
“你要买产业,中人最要紧。现在可靠的中人真不容易找。有些人贪好处,往往假装不知道,弄得一业二主。老实对阿嫂说,我是这里的乡长,情形最熟悉,也不怕人家刁皮的……”
“我早已想到了,来问叔叔的,所以答应他给我盘算一两天哩。”美生嫂假装着诚恳的说,“给叔叔这么一说,我决计不要那屋子了。”
“喔,那到不必,”贵生乡长微笑着说。“但问阿嫂,那屋子合宜不合宜呢?”
“那倒是再合宜没有了,离街离河都近,又有大墙,又有祖堂。”
“他要多少钱呢?”
“他没说,只说任凭我。说是新造总要三千元。推想起来,叔叔,你说该值多少呢?”
“这也很难说。阿嫂一定要买,我给你去讲价,总之,这是越少越好的。我不会叫阿嫂吃亏。”贵生乡长说着,用手摸着自己的面颊,极有把握的样子。
“房子虽然合宜,不过我不想买。听了叔叔的一番话,我宁愿自己造呢。”
“那自然是自己造的好,”贵生乡长说着,微笑地膜了她一眼,“不过这事情更麻烦,你一个女人家须得慢慢的来,照我的意思,这里弊端更多着呢:木匠,泥水匠,木行,砖瓦店……况且也不是很快就可以造成的……我看暂时把它拿下,倒也是个好办法,反正花的钱并不多。况且新的造起了,旧的也有用处的:租给人家也好,自己做栈房也好。不瞒阿嫂说,”贵生乡长做出非常好意的神情说,“我倒非常希望便搬到陈家村去:一则我们陈家村人大家有面子,二则阿嫂有什么事情,我也好照顾。现在地方上常常不太平,那一村的人是只顾那一村的人哩。”
贵生乡长说到这里,又瞟了美生嫂一眼,看见她脸上掠过一阵阴影,显出不安的神情来,便又微笑地继续的说:
“我因此劝你早点搬到陈家村去,阿嫂。怕多花钱,不买它也好,花三五百元钱作抵押吧。你要是搬到陈家村去了,那你才什么都方便,什么也不必担心,我们是自己人,我是乡长,什么事情都有我在着……”
美生嫂起先似有点抑不住心中的恐慌,现在又给贵生乡长一席话说得安定了。
而且她心里又起了一阵喜悦,觉得他给她出的主意实在不错。那三间楼房原是她所非常需要的,只因自己没有钱,所以决计止住了自己的欲望,只是假意的和阿英哥敷衍,和贵生乡长敷衍。但现在贵生乡长说只要花三五百元钱作抵押,不由得真的动了心了。说是三五百元,也许三百元,二百五十元就够了,她想。她剩余下来的五百元,现在正没处存放,一面也正没屋子住。这事情倒是一举两得。而且,还是体面的事情!还帮了阿英叔的忙,还给了乡长的面子!
“只是不晓得那屋子抵押给别人过没有哩?”
“这个我清楚。阿英是个老实人,他不会骗人的。”
“那末,就烦叔叔做中人,可以吗?钱还是少一点,横直将来要退还的。”美生嫂衷心的说。
“那自然,我知道的。我没有不帮阿嫂的忙。”
贵生乡长笑着说,心里非常的得意。他最先就知道这个女人有点厉害,须费一些唇舌,现在果然落入他的掌中了。
“此外,阿嫂有什么事情,只管来通知我。”他继续着说,“我是陈家村的乡长,陈家村里的人都归我管的。我们有保卫团,谁不服,就捉谁。各村的乡长和上面的区长,县长都是和我要好的哩,哈哈!……”他说着得意地笑了起来,眯着眼。
“叔叔才大福大,也是前生修来的功德。要在前清,怕也是戴红翎的三品官哩。……我们老百姓全托叔叔的庇护呀!”美生嫂感激的说。
“那也是实话,现在的乡长虽没有官的名目,其实也和做官一样了。只是,这个乡长却也委实不易做。”贵生乡长眉头一皱,心里就有了主意。“下面所管的人都是自己人,大小事体颇不容易应付,要能体恤,要能公平。而上面呢,像区长,像县长,得要十分的服从,一个命令下来,限三天就是三天,要怎样就得怎样,绝对没有通融的,尤其是一些户口捐哪,壮丁捐哪,大家拿不出来,只得我自己来垫凑,也亏得村中几个有钱的人来帮助。……譬如最近,上面又有命令下来了,派陈家村筹两千元航空捐,就把我逼得要命,航空捐,从前是已经征收过好几次的,一直到现在,钱粮里还附征着。大家都说不愿意再付了,也没有能力再付了。他们不晓得这次的航空捐和以前是不同的。”从前是为的打××人,现在是××,我们陈家村能不捐款吗?但大家是自己人,又不好强迫,你说,阿嫂,这事情怎么办呢?”
“这也的确为难……”美生嫂皱着眉头说,她心里已经感觉到一种恐慌了。她知道贵生乡长的话说下去,一定是要她捐钱的,因此立刻想出了一句话来抵制。
“我们在南洋也付过不少的般空捐哩!收了又收,谁也不愿意!”
“可不是呀!”贵生乡长微笑着说。“谁也不愿意!幸亏得几个有钱的帮我的忙,两百三百的拿出来,要不然我这乡长真不能当了,而且,这数凑不成,也是本村的几个有钱的吃亏,上面追究起来,是逃不脱的。……”
贵生乡长说到这里停住了,故意给她一些思索的时间,用眼光钉着她,观察着她的神色。美生嫂是一个聪明人,早已知道这话的意义,把脸色沉了下来。而且那数目使她害怕,开口就是几百元,这简直是要她的命了!她一时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非常的苍白。
贵生乡长见着这情形,微笑了一下,又继续的说了:
“阿嫂,这笔款子明天一早就要解往县里去了,我现在还差四百元,你说怎么办呢?照我的意思,——唉,这话也实在不好说,——照我的想法,还得请阿嫂帮个忙,我自己垫一百元,阿嫂捐一百五十元,另外借我一百五十元,以后设法归还你。你说这样行得吗?”
美生嫂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发着怔,过了半晌,才喃喃的像恳求似的说:
“叔叔,这数目太大了……我实在没有……”
“那不必客气,阿嫂有多少钱,这里全县的人都知道的。捐得少了,岂止说出去不好听,恐怕区长县长都会生气哩!……这数目实在也不多,这次请给我一个面子吧,我们总是帮来帮去的——啊,阿嫂嫌多了,就请凑两百元,那一百元我再到别处去设法,过了端节,我代你付给阿英一百元就是……这是最少的数目了,你不能少的,阿嫂,再也不能少了……”
贵生乡长停顿了一下,见美生嫂说不出话来,他又重复的像是命令像是请求的说:
“不能少,阿嫂,你不能少了!”
“叔叔……”
“上面不会答应的呀!”贵生乡长不待她说下去,立刻带着命令和埋怨的口气说。
“唉……”美生嫂叹着气眼眶里隐藏了眼泪。
“我们是自己人,阿嫂,”贵生乡长又把话软了下来,“我知道阿嫂的苦处,美生哥这么早过了世,侄子们还正年少,钱是顶要紧的,所以只捐这一点,要是别个当乡长,恐怕会硬派你一千元呢。”
“我好命苦呵,这么早就……”美生嫂给他的话触动了伤处,哽咽地说,眼泪流了下来。
“那也不必,侄子们再过几年就大了,一准比爹会赚钱……喔,阿英那里的价钱,我给你去办交涉,我做中人再好没有了,”贵生乡长得意地安慰她说。“阿嫂在这里出了捐钱,我给你在那里压低价钱,准定叫你不吃亏,你看着吧!”
美生嫂痛苦地用手绢掩着润湿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她明白贵生乡长每一句话的用意,恨不得站起来打他几个耳光,但她没有勇气。她不相信那是什么航空捐,她知道这只是借名目饱私囊——明敲她的竹杠!而区是不能不拿出来的了。她只得咬着牙齿,勉强地装出笑脸说:
“就依叔叔的话……以后也不必还了……”她想,还是索性做个人情,反正是决没有归还的希望的。
她站起来走到了另外一间房子去。
“那不必,那不必,房子,我会给弄好的。”贵生乡长满肚欢喜的说。
他听见房子里抽屉声,钥匙声,箱子声先后响了起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叹息声,啜泣声。
过了许久,美生嫂强装着笑脸,走了出来,捧着一包纸票,放在贵生乡长的面前,苦笑着嘲嘘似的说:
“只有这么一点点呢,叔叔……”
“呵呵呵,真难得……”他连忙点了一点数目,站起身来。“再会,再会!”
他冷然地骄傲地走了,头也不回,仿佛生了气的样子。
“好不容易。这女人……”他一路想着,跨出了大门,不再理会美生嫂在后面说着“慢走呵,叔叔”的一套话。
“这简直像是逼债!”美生嫂痛恨地磨着牙齿,自言自语的说。“我前生欠了他什么债呀!……”
她禁不住心中酸苦,退到床上,痛哭了起来。
第二天中午,阿英哥急忙地高兴地从陈家村跑到来听回音的时候,美生嫂刚从床上起来。
阿英哥想,这事情是一定成功的,这屋子给她住,没有一样不合宜。至于价钱,端阳节快到了,无论她出多少,他都愿意,横直此外也找不到别的主顾。
“阿嫂,我特来听消息,我想你一定可以帮我的忙哩。”他一进门就这么说。
美生嫂浮肿着脸,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她哭了一夜全没有想到见了他怎样说,却不防他很快的就来了。
“喔,”她吸着声音说,脸色有点苍白。她想告诉他不买了,却说不出理由来,她不能对他说没有钱。但她皱了一下眉头,立刻有了回答的话。于是她苦笑地说:
“叔叔,我已经想过了,那房子的确再合宜也没有了……但是,我们总得都有一个中人,才好说话呢。……我已请了乡长做中人,你也去找一个中人吧……我们以后就请中人和中人去做买卖……”
“那自然,阿嫂不说,我倒忘记了,”阿英哥诚实的说,“这是老规矩,我就去找一个中人和乡长接洽去……”
他说着,满脸笑容的别了美生嫂走了。
他觉得他的买卖已经完全成功,端阳节已经安然渡过了。